续红楼梦 12-20(清)秦子忱 著
第十二回张金哥拦舆投控状
夏金桂假馆诉风情
话说凤姐在望乡台上望见贾琏和多浑虫的老婆在后院春凳上恣情的淫乐,不由的怒气攻心,两眼发黑,栽倒在地。吓得鲍二家的魂不附体,连忙扶起,揽在怀内。叫够多时,只见凤姐苏醒过来骂道:“没脸的浪娼妇!”鲍二家的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凤姐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听见鲍二家的问他,越发生起气来。待要直说出来,又觉碍口,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来罢,望什么家乡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怎么就跌倒了呢?”凤姐道:“你别管他,咱们下台去罢。你可要好生搀着我,我的两条腿发了软了。”鲍二家的不敢再问,只得小小心心的搀着他慢慢的下台。刚下了两三级,凤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
正然没了主意,只见秦钟在台下叫道:“二婶娘别害怕,只管把脚步放朗些,我上来抽你来了。”说着便两手撩衣,一气儿跑了上来。凤姐道:“你这个小子,早上怎么总没见你呢?
你掉过脸去,我扶着你的肩膀下罢。”秦钟笑道:“我一早先就来了,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说着,便将脊背调了过来,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一步一步的慢慢踏了下来。
凤姐道:“我们来了这半日,怎么总没瞧见你呢?”秦钟道:“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凤姐道:“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谁给你烧化金银呢?
”秦钟道:“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逢时遇节的烧些钱纸。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回。”凤姐道:“听见他们俩人如今都出了家了,你还想望他们的钱纸呢!你如若没钱使用,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一面说着,早已下了高台。
轿夫抬过轿来,凤姐上了轿,众人拥簇着回到凉棚。贾母笑问道:“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回望乡台,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凤姐道:“望什么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
正要往下说时,忽见贾珠站在棚口,连忙改口说道:“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再没有瞧见别人。”贾母听了,也自伤感。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忽然栽了一跤。”凤姐故意骂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搀着我,怎么不栽跤呢!亏了台上再没有外人,你还敢说来了。”贾母信以为真,反将鲍二家的骂了一顿。
凤姐刚然坐下要茶吃,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贾珠忙拦住道:“焦大,你就带了他们,都抬到衙门里去罢;等我回去,按着份儿分就是了。”焦大答应了,连忙退出,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贾母乃向贾珠道:“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也该回去罢。”贾珠道:“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儿,进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门,免得出出进进的。”贾母道:“既然如此,就把点心拿来罢。天气也不早了。”于是,贾珠催着潘又安,端了点心上来,司棋忙接了进去摆在桌上。
贾母与凤姐每人吃了些点心,喝了一碗燕窝汤。贾母便吩咐司棋端了去,分给众人。吃毕,伺候贾母、凤姐上轿。凤姐又命秦钟随在自己的轿旁,便于问话。贾珠仍骑顶马引道,一齐进城,顺着大街,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王府的正门,气象巍峨。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一直绕到府后,忽见一座虎头门,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见他们到了,便将虎头门开了,各自一边回避去了。贾珠下了马,命轿夫落轿,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凤姐在前,贾珠、秦钟在后相随,其余都在外边伺候。
进了虎头门,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人肌骨。又见两边廊下一带房屋绵亘百余间,每一门外,立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
贾母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心中害怕,乃向贾珠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看着怪怕人的。”贾珠笑道:“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勉人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显然为恶的,国有常刑;惟有恶在隐微,国法所不及者,死后必入地狱。所以,这头一层地狱就是王莽、曹操、秦桧这一干人。第二层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王安石、蔡京这一干人。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其余的罪犯,具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满,就放去脱生,或人或畜,或兽或禽,皆视其罪之轻重,临时分别酌定。
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西边一带,都是女狱。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也不必尽行开看,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
贾母道:“古来的人,我们也不必看他,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只检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触目警心,不但警醒自己,兼可劝化他人。”贾珠听了,便吩咐鬼卒将现在的速报司的狱门打开。只见守门的恶鬼手持狼牙槊,“当”的一声将狱门打开。贾母等进去一看,但觉冷气逼人,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锅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迟支解的,也有舂碓磨磨的,种种凄惨,不一而足。贾母见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怜嗟叹而已。凤姐在贾母背后,唬得粉面焦黄,深身打战,忙将贾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这个了。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血迹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碜,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贾母听了点点头儿。
正要命贾珠锁门,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来的不是老太太么?救我一救罢!二嫂子我再不敢了!”贾母闻言,留神一看,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赤条精光,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凤姐眼尖,早已瞧见,认得是贾瑞。又见他上下精光,不由的满脸飞红,连忙躲了出去。贾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谁,忙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贾瑞哭道:“老太太不认得孙子么?我的名字叫贾瑞,家塾里的先生就是我爷爷。”贾母听了,又仔细一看,这才认出他来了,忙问道:“你是瑞儿么?你犯了什么罪了?你告诉我,等我替你求求你姑老爷,再看你的造化罢。嗳!小人儿家活着总不肯学好,这会子才后悔了。”贾瑞叩头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他说一声儿,我的罪孽就满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么躲着走了呢!”贾母听了不解其意,忙回头向凤姐道:“你听,这个瑞儿小子,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我也不明白他的话,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你可记得他当日是什么病死的?”凤姐红了脸,道:“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老太太只问他,教他自己说就是了。”贾母道:“你才没听见,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凤姐把头一扭道:“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二嫂子,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凤姐道:“罢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只问他改了没有?”贾母未及回答,又听贾瑞在内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全改了!”
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听见他们的这些话,忙道:“老太太请出来罢,等我问问他。”于是,贾母、凤姐都走了出来。
贾珠刚然进去,只见贾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罢,我冻的受不得了。”贾珠道:“瑞老大,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你还是个人吗?怎么把渎伦的事都干出来了!”贾瑞哭道:“大哥哥,我并没有干渎伦的事。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花园里遇见二嫂子,我原年轻不懂事,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并没有作别的事。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没得好,就死了的。大哥要不信,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贾珠听了,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许多。”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贾珠沉思了半晌,道:“你到底是真改了还是假改呢?”贾瑞道:“如今把我罚在阴山背后,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么还不是真改呢!”贾珠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能真改,这也就好说了。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看你的福分罢了。”说着,便又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先给他两件衣服暂且遮体。说毕,走了出来。命人将狱门封锁妥当,便将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显报司的狱门打开。
贾母、凤姐一齐走进来观看。但见里面阴风惨惨,刀山油锅之类,一如男狱。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将一个妇人倒悬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一双小脚儿。凤姐见了,由不得心胆俱裂,低声向司棋道:“你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不知犯了什么罪了,磨的这样可怜。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司棋未及回答,鲍二家插嘴道:“前儿晚上二奶奶洗脚,我看你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凤姐照脸啐了一口,骂道:“浑帐老婆,不管说得说不得,就信着嘴儿混唚你娘的来了。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贾母听了也笑道:“浪蹄子,这么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骂的鲍二家的咕嘟着嘴跟了贾母东边去了。
这里,凤姐带了司棋向西转了一个弯子。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里面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仔细一看,模样儿与凤姐一般,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问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只听那妇人也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凤姐道:“你姓什么?”那妇人也道:“你姓什么?”凤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见那妇人“扑”的一声蹿了出来,赤条条的站在面前,恰似白羊一般。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无一不酷肖自己,不觉羞的满脸飞红,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替他遮盖。只见那妇人上来将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唬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定了一定神,不觉心下恍然大悟,将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冰消雪化矣。司棋也猜着几分儿,只是不敢言语,只得搀着凤姐过东边来。
只见一座刀山,万锋攒立。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骂道:“没良心的老猪狗,这见你自作自受,谁能救你呢!”凤姐仔细看时,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开恩救命罢,我再不敢镇魇人了。”凤姐听了,忙拉了贾母道:“老太太,别理他这个老娼妇,这才使得,该着呢!”贾母道:“阿弥陀佛,这里果然报应不爽。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凤姐道:“怎么不害怕呢!吓的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逛什么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们早些回去罢!”
贾母道:“也罢了,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
凤姐听了,忙搀了贾母。将一转身,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人来,拉住贾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罢,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贾母倒退了几步,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那里还认得出是谁来呢。只听凤姐在后叫道:“你不是赵姨娘么?”那妇人道:“二奶奶,你救救我罢!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再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贾母听了,又仔细一看,不是赵姨娘是谁呢。贾母骂道:“混帐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你不过养了个不成拉器的小子罢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坏心来了。你自己说,如今受罪还是不该的么?”赵姨娘听了,不住的磕头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从今以后,我全改了。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儿,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到底终有慈念,听见他说出探春来,也由不得伤心落泪,道:“也罢,你且去罢,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你听信儿就是了。”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贾珠即命人关门上锁毕,又请问:“老太太,还逛不逛?”贾母笑道:“这没把人吓坏了,还逛什么呢,回到衙门去罢。”贾珠乃命人抬进轿来。
贾母、凤姐一齐上轿。出了虎头门,仍由旧路而回。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钟扶着他的轿杆,乃问道:“秦钟,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又跑到那里去了?”秦钟笑道:“那里一开狱门,我早溜进去了,各处里看了一个够。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我才跑了来的。”凤姐道:“你都看了些什么?”秦钟道:“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他才认得我,他说他是周瑞的干儿子,只教我救救他的命。唬的我连忙跑出来了。嗳哟,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都瞧着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长的十分美貌,见我来了羞的钻到缸底里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要摸摸他的光屁股,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会子我的指头还疼呢。”凤姐听了,啐道:“你这个下作小东西儿,人家一个妇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么!咬的好,很该!”二人只顾说话,不知不觉的走到大街之上。
忽见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投递纸状。凤姐忙命秦钟前去打听告的是什么事?秦钟如飞的跑上前去,只见贾珠下马接了状子,细看了一遍,连忙揣在怀内,命将女子着人带去交付冯渊押管。秦钟便跟了那女子去,细将原委问了一遍,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低声说道:“二婶娘,那个女孩儿告的才是你。”凤姐道:“胡说,我又不认得他是谁,他告我什么呢?”秦钟道:“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我记得你带了我和宝二叔在馒头庵住着,你和老尼姑商量了一件什么事来?如今告的就是这件事。告状的女孩子叫个什么张金哥。”凤姐听了只觉一股凉气从顶梁骨上冒了出来,忙问道:“你见他的状子来没有?”秦钟道:“珠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凤姐听了,因恐轿夫听着不雅,便不好再往下问,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多一时,回到衙门。军卒鸣锣响道,重门洞开,一直抬到二堂落轿。贾母、凤姐刚然下轿,只见贾夫人、鸳鸯迎了出来。贾夫人笑道:“老太太来了将近半年,总也没得出去逛逛。
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贾母也笑道:“逛什么呢,没的教人怪害怕的。”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忙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脸上的颜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凤姐道:“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贾母听了,也将凤姐一看,便道:“今日天气和暖,未必是受了风寒,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惊唬着了。快到你屋里,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盖的暖暖儿的。”说着,大家进了上房,换了新衣。
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赵姨娘哀怜之事。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自己的卧室,换了衣服,拉了鸳鸯的手流泪道:“鸳鸯姐姐,你想个法儿救我一救罢!”鸳鸯大惊道:“二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凤姐低声说道:“好姐姐,你悄着些儿,等我告诉你。那一年,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之时,不是带着宝玉、秦钟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那时,老姑姑子和我商量着干了一件没天良的事儿。有一个张乡宦,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原许聘了一个守备的儿子。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也要聘了为妻,这个守备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老姑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也是个情种,听见金哥寻了死,他也寻了死。我自从作了这件事,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如今刚才放了心,谁又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住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我听见秦钟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方才秦钟说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好姐姐,你趁着这个空儿,快到大爷房里去,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
若是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
好姐姐,你就快去罢!仔细大爷外头去了,可又找着费力了。”
鸳鸯听了大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若是别的衙门告了,这还了得!
也还算是二奶奶的福气大,若是这件事在阳间犯了出来,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凤姐听了发急道:“好姐姐,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快些去罢,过会子大爷出去了就难办了。”鸳鸯道:“二奶奶,你且莫要着急,我想大爷他也是极聪明的人,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再者,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说明了缘故,我再去找大爷方为妥当。不然,你是个小婶子,我是个大丫头,不回明了老太太,私自往大爷房里去做什么呢!”凤姐道:“你说的也很是,就这样,快着些儿罢!我心里这会子就像猫抓的似的。”
鸳鸯答应着连忙出来看时,只见贾母独自坐在椅上吃茶,贾夫人在那边炕上开箱子,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鸳鸯忙向贾母使了个眼色。贾母会了意,便立起身来,道:“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我也瞧瞧他去。”说毕便扶了鸳鸯走进凤姐的卧室来。凤姐见了贾母,虽觉害羞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老着脸儿,连哭带诉的将告状之事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道:“猴儿精,你就是个乱儿答,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嗳,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也不是好事。鸳鸯,你快去找着你大爷,就说我的话,贾家的脸面要紧,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亏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姑太太呢!”鸳鸯答应一声,各自去了。
这里,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低了头,无言可对,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贾母看着,反又过意不去,心疼起来,道:“我的乖乖心肝儿,你别害怕,你大哥哥也是个极能干的人,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况且就当姑老爷知道了,也是稀松的事,难道把你拉到堂上打一顿板子不成?”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哭道:“人家这就臊的受不得了,还禁得起那样么?”正说时,只见贾夫人进来笑道:“凤姑娘,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烫了些黄酒,你吃了可就好了。”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来。凤姐不敢推辞,只得接来吃了,暂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房内,只见贾珠正然换了衣服,盘膝坐在榻上,手拿着一张状子反覆观看。见鸳鸯来了,忙放下,欠起身来笑道:“鸳鸯姐姐稀客呀,有什么事情来了?”鸳鸯道:“老太太差了我来,教我告诉大爷说,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吓得什么似的,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心儿替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莫教姑老爷知道了。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贾珠听了,将桌子一拍道:“我在这里正看状子,心里尚在疑惑这件事情。如今听你这样说,这件事竟是真的了。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就这样胆大?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再没有咱们家的一个正经人,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
鸳鸯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所以送殡时,老辈子的太太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秦钟两个人在馒头庵住了两三天。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替人家白效劳的,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
贾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逼死了两条人命。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鸳鸯笑道:“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只要有了银子,由着性儿乱化罢了。”
贾珠听了,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怎么说呢!也罢,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们放心罢。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我们商量个计策,办着瞧罢了。大约总要化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
”鸳鸯道:“老太太也说来,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用就是了,只要不丢脸就好。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我就去了。”说毕,各自去了。
这里贾珠又将状子看了一遍,仍复揣在怀内,登上靴子,戴了个便帽儿,走上大堂,叫过潘又安来嘱咐道:“我到外边走走,老爷要问我,你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潘又安问道:“大爷坐车去还是骑马去呢?”贾珠道:“车马一概不用,步行逛逛也好,也不用小厮们跟随。再者,老爷面前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是”。贾珠遂从角门步行走出。
原来冯渊的寓所即在衙门后街,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所以贾珠也不用旗牌引路,一直走到马渊的门首,将门扇铁环敲了两下。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开了门,一见是贾珠,飞也似的跑了进去,高声嚷道:“大少爷来了!”贾珠见如此动作,心下疑惑起来,连忙跟了进去。刚至院门,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从房中迎了出来,笑道:“大爷今日劳乏了半天,还是这样高兴。”贾珠道:“我有件要紧的事,特意找你来了。”冯渊笑道:“大爷的事我猜着了,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贾珠道:“你既然猜着了,这件事更好办了。”正说时,只见秦钟也从房里笑着跑了出来,道:“妙呀,大叔也道喜来了。”贾珠进了房,问秦钟道:“小东西,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老冯有什么喜事?”冯渊道:“大爷别听他的瞎话。”秦钟道:“罢哟,大叔又不是外人,你何必瞒他老人家作什么呢!
”说着,便向贾珠努嘴儿。贾珠向炕上一看,只见摆着一桌酒席。秦钟笑着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贾珠果然走到书橱之后一看,只见一个美貌青年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以衣袖遮面。贾珠见了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道:“大爷,你先过来,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的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小弟既蒙大爷厚爱,断没有瞒着你作事的理。”
贾珠听说,也就走了过来。
大家分宾主坐定,小厮献上茶来。贾珠接杯笑向冯渊道:“方才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里去了?”冯渊道:“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我只略问了他几句,他说被人打破婚姻,夫妇双亡的事。”贾珠道:“状子在我这里。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当日,我们这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老爷处说和着派压着这位守备家退亲。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其实并无受贿包揽情弊。但只是禀明了老爷当堂审断,必致舍弟妇要当堂对词,有碍寒舍的脸面。所以我特来与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不知你有何高见?”冯渊道:“这件事却也容易办。我的意思先将那女孩子带来,我们和他讲讲,给他几两银子安家。
他若依了就罢,倘若他不依,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贾珠道:“如此甚妙。”冯渊便叫小厮过来,传唤女禁子将张金哥立刻带来。
小厮领命而去,不多一时,只见女禁子将张金哥拉了进来。
冯渊忙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命他坐下。这里,贾珠方问他家乡籍贯并告状的原委,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贾珠听了,与状子上写的丝毫不爽,乃笑道:“我如今要替你们和解此案,所以请了你来,和你商量。如今你所告之人,情愿将当日所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替你安家,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乡宦人家的小姐,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也觉不雅。万一说错了话,王法无情,不是拶手指头,就是打屁股,你这样娇娇嫩嫩的如何受得起呢!”秦钟在旁插嘴道:“张姑娘,我告诉你罢,堂上打起板子来还要脱掉了裤子的,你自己想想去罢。”冯渊道:“你莫在里头胡搅。张小姐,我和你说正经话,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都是我们老爷的至亲。俗语说的好,是亲三分向,你必欲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依我说,私和了,又得银子,又不吃亏,岂不好呢。”张金哥道:“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还希图人家的银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替我安家,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秦锤听了笑道:“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贾珠忙喝道:“又胡说了!”秦钟笑而不言。贾珠道:“你既这样说,也容易办的。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张金哥道:“我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贾珠道:“可姓什么?”金哥沉思了一会,道:“大概姓崔。”贾珠听了笑道:“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呢?还说大概姓崔。如此看来,你这张状子多半也是谎的了。”金哥发急道:“人家一个女孩儿家,给了婆家,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贾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听,怎么又知道大概姓崔呢?”金哥道:“这也有一个缘故,当日他家下聘之时,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说:‘呸,你婆婆家姓崔。’所以我才知道了。”说的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冯渊道:“如此说来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亲做过守备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们不用混我,我认得他的模样儿。”秦钟听了拍手笑道:“姓名都不知道,可又认得模样儿了!这必是你们俩人早已那个话儿了。”金哥道:“你少混唚,仔细我骂你。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所以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的。”说的众人又笑了。冯渊道:“既如此说,我们明日就替你访查此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金哥道:“你们如果找出他来,我都依你们就是了。”冯渊道:“既如此,女禁子过来,把这位小姐的锁子开了,不必押着了,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不可怠慢,用了几两银子,教他到我这里来领。你们就去罢。”女禁子忙替他开了锁,手拉手儿各自去了。暂且不提。
这里,贾珠向冯渊笑道:“公事毕了,该你说你的私事了。
”冯渊也笑道:“前日我偶到青楼一逛,遇见了这个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
因到馆未久,琵琶弦索尚未习熟,是以尚未接客。小弟因爱他美貌,所以接他来家,欲买作妾,他倒也愿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须得回明老爷,册上除名,方才妥当。我正和秦鲸卿商议要求求大爷,不承望大爷来得如此凑巧,真小弟之幸也。小厮过来,把酒席换了,请新娘子出来与大爷手奉一杯。”小厮答应,忙将残席撤去,换上新鲜肴果。冯渊便让贾珠上坐,自己和秦钟对面相陪。斟上酒来,饮了一巡。秦钟便高声叫道:“夏姑娘,快出来罢,不用装腔了,大爷不是外人。”正说时,只闻一阵香风,早见一位美人自橱后走了出来。冯渊指着贾珠道:“这位是大老爷的少爷,快些过来拜见。”那妇人听了,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刚要下跪,贾珠站了起来,拦道:“只行常礼罢。”那妇人听了,只得又福了两福,便拿起酒壶来,每人斟了一巡,这才挨着冯渊坐下。小厮点上烛来,贾珠在灯下细将那妇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问道:“姑娘贵姓?”
那妇人低声说道:“姓夏。”夏珠又问:“芳名?”那妇人又道:“贱名金桂。”贾珠又知问道:“生前可有丈夫没有?”
那妇人听了,早已面红过耳,低声道:“没有。”秦钟道:“怪道说你生前好淫,原来是没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罢了。
可惜咱俩人生前怎么没有会过呢!”
列公,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误戕了自己的性命。阎王因他生前好淫,罚他在青楼为妓。因未学熟弹唱,尚未接客。一日,偶与冯渊相遇,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买来作妾。只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见贾珠问他丈夫,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得含糊答应说没有。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可会唱吗?”夏金桂听了,不觉红了脸道:“初到青楼未久,尚未学唱。”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只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拉了他的手笑道:“妙啊,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听了,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听了,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钟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你们那一口子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琵琶弦索来,恐怕老爷里头听见了,问出来难以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的,鼎力替小弟成全此事。拿酒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日请我,我今日也还有事,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钟笑道:“今日不是我的班儿,姑老爷也叫不着我。
你老人家让我在这里多吃几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样涎脸,定要看个活春宫儿你才依呢。”说毕,又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众人一齐又大笑了一阵,贾珠这才走出房门,秦钟、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拱手而别。未知贾珠回到衙门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亲姑侄完聚许完姻
话说贾珠从冯渊的寓所回到衙门,事又凑巧,林公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衙。贾珠一直走进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公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来到后面贾母房中。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之事,见贾珠走了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办妥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只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个女孩儿家,没有丈夫,孤身如何过日子呢。
”贾母听了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些卬嗦,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正欲回答,只听凤姐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叫道:“鸳鸯姐姐,你问问大哥哥,把秦钟打扮起来,装作守备的儿子哄哄他,可使得使不得?”贾珠听了,笑道:“这如何使得呢,不但秦钟已是娶了智能儿,况且张家的女孩子又认得他丈夫的模样儿,如何哄得过他去呢?”凤姐在帘内骂道:“没脸的小蹄子,既然认得模样儿,为什么不自己慢慢的找呢?这会子挤住讹头混勒掯人来了。又不知他娘的个名儿姓儿,教人怎么替他找呢!”贾珠在外间听了,笑回道:“二婶娘不用着急,我们明日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也笑道:“凤丫头不用着急,咱们如今只把这件事交给你大哥哥就完了。你只把咱们俩人今儿分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明儿打发鸳鸯给你大哥哥送过去,别的事情咱们娘儿们一概不管了。你大哥哥要办不妥当,你看我骂他不骂他呢!”贾珠听了,连忙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有过不去的河,我们明日只应许下替他找人也就完了。”贾母听了,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就知是林公回来了。
贾珠连忙告辞,迎了出去。刚至上房,林公已是走了进来。
贾珠遂又与林公说了一会子的闲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有贴身服侍的小厮伺候着脱了衣裳,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钟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听了,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钟笑道:“昨儿晚上我并莫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洞房趴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替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滑,他扶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槅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替我取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把门插了个结实。”贾珠听了哈哈大笑,道:“小猴儿,你也太涎脸了。”秦锤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床帐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在外头就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黑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贾珠听了欢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钟道:“老冯说,昨日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当日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叫崔文瑞。他父亲作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张乡宦家的四姑娘,因有人打破了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未过门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惧生的也寻了死了。以此看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
”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钟道:“我也问他来,老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听了,把手一拍,笑道:“妙极了,妙极了!我为这件事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夸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是个原封货儿;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
秦钟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就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是也罢,不是也罢,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个人爱罢咧,与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秦钟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上咱们爷儿俩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钟答应了,又坐着说了会子别的话,这才去了。
这里,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穿戴起来,又取了一封苏元锞子,命小厮带上以便放赏。不多一时,林公签押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公,出城闲玩。林公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于是,贾珠带了秦锤,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辕门而去。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替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大爷,你何必只是打趣我这个话呢!阎王爷说他生前好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也想想,天下有个好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好淫的实迹来罢了,你当我不知道他是个旧货儿么?我不过是爱他的风流美貌,所以要买来做妾,无非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正说到这里,只听秦钟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有理极了。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我们俩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得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只见冯渊未及回答,贾珠早喝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和姓崔的有缘故没有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也是这样追问他来。谁知道他说这位崔公子,乃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与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有别的勾当。你们若不信,找着崔公子一问便知道了。”贾珠道:“这样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替他成全了好事才是。依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冤案,一举而两得,你们说好不好呢?”冯、秦二人齐声道:“好。”他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贾宝玉和柳湘莲,他二人自从离了太虚幻境,便雇了长行的走骡,带了两名小太监,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到了丰都的二十里铺,住在旅郏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日业已到了二十里铺,离城不远了,依我的主意,莫若先打发小太监们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个下处,你我二人换了新衣,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宝玉听了欢喜,道:“如此甚妙,我们何不把店小二唤了过来问问,他们这里可有什么热闹有景致的去处没有,问明白了再去,也免得咱们跑了腿子。”湘莲点头道:“是极了。”于是叫过店小二来,问他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热闹有景致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二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多远,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市,楚馆秦楼,样样俱全,算我们丰都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游玩了。”
湘、宝二人听了大喜,遂命两名小太监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了个体面公馆,以便赴城隍衙门认亲。他二人换上了新衣,算还了店帐,一路上说说笑笑,缓步而行。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而进。走了约有三里许,果见一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荷擎翠盖。二人见了,十分欢喜。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
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
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二人正然吃茶闲话,忽闻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宝玉手擎茶杯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怎么又动了凡心了?”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今日不想此亭前临大湖,仿佛相似,又听见琵琶之声,不觉有感。”湘莲听了正欲答言,忽又闻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道: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
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听了,不觉相视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忽见走堂的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宝玉见了,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但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将走堂的端的接了进去,依旧退了出来。宝玉便点手将走堂的叫到跟前问道:“这后面的亭子也是你们的么?”
走堂的答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后面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日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筵请客呢。”宝玉又问道:“才刚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房里弹的么?”走堂的道:“正是呢。”宝玉又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十八九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
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听了笑道:“你莫笑话他怯,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小店这正房之后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化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听了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样热闹,你就去打扫厅儿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听着,喜的眉开眼笑的,连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宝玉埋怨道:“柳二哥,咱们千辛万苦的到此是作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呢?”湘莲听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说你怯,果然怯极了。难道听听曲儿就算是嫖了吗?”宝玉笑道:“虽如此说,我只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儿不妥。”湘莲听了大笑,道:“罢哟!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里有你那么怕的要紧呢!”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老爷进来罢。”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将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上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儿,煨了暖酒来。二人先对饮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应,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妇去了。
这里,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闻管弦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妙极了!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尚未学唱,你听方才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如何?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如此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好,这就是小弟的福气到了,总望你替我们成全了这件事,日后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听了,悄悄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桶到底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样的个玉天仙儿,待我去在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纸,朝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齐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然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又见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又见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着此时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让我看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只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又见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又见那上面的少年笑道:“罢哟!你们不用撇清了,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将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
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情,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吱喽”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是两个做什么的人?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湘莲正在独酌,忽听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吃你们的酒,我们自吃我们的酒,我们笑我们的,与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管住我们的笑不成?”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胡说,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我们窗根底下来了?你瞧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的胆子比天还大,还在那里没事人儿似的笑呢么。”湘莲仔细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搂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说的好听不好听?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
湘莲听了大怒,道:“你们这俩东西,满嘴里混唚的是什么?
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婊子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我们这位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着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两个少年听了,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唚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听了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
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样胆大?等我瞧瞧他头上有几个脑袋!”湘莲一见,认得是秦锤,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么?”秦钟仔细把湘莲看了一看,乃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么?”宝玉刚然止了笑,见湘莲和两个少年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钟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教我好想啊!”秦锤听了,仔细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骂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了,一齐发起怔来。
宝玉便问秦钟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钟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认不得了?”宝玉听了,便一手拉了秦钟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将宝玉揽在怀内,兄弟二人大哭起来。这里柳湘莲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将珠、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另整酒席,回头一看,早见那三个妓女躲的连影儿也不见了。你道为何?原来夏金桂眼尖,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心中正在惊疑,又听秦钟叫出口来,羞的他无地自容,忙拉了他同伴的二人,跑到厢房,把门插上了。
这里贾珠搀起宝玉来,又与湘莲叙过了礼,便问他二人的来历。湘、宝二人遂将跟随僧、道出家,以及到了太虚幻境之后复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珠听了大喜,也将自己并冯渊、秦钟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遂唤从人套车,大家早些回府。冯渊忙拦道:“宝二爷、柳二爷今日初到,小弟本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车少人多,难以乘坐,不如先差人回去,替老太太叩喜,先送个信儿,再备几匹马来,进城也觉观瞻些。求大爷宽坐一会儿,索性终了席再回去何如?”
贾珠听他说的有理,便先差小厮回去报信。
这里冯渊又命人换了酒席,大家叙礼就坐。冯渊挨次送酒已毕,便问小厮道:“他们三人那里去了?”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向跟前凑了一凑,低声道:“夏姑娘请爷说话。”冯渊听了笑道:“宝二爷、柳二爷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宝玉笑道:“他们既不肯见外客,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方才小弟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说的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二爷你可说说,令兄淘气不淘气呢!”贾珠听了也笑起来,道:“不说你自己不尊重,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这会子又害起羞来了!”冯渊听说,便笑着向厢房去了。
这里贾珠又问秦钟道:“你找的那个崔公子可找着了没有?
”秦钟答道:“已经找着了,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不好来见,明日教我把衣服借与他几件,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我想,宝二叔此来求亲,姑老爷、姑太太断无不允之理,大叔可就趁着这个机会回明了姑老爷,将冯大哥、崔公子之事一并替他们成全了,三喜临门,岂不更热闹呢!”贾珠点点头儿。宝玉忙问什么事?贾珠遂又将夏金桂、张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宝玉听了,吃了一惊,乃悄向贾珠道:“我适才瞥见彼妇面庞十分可疑,令听其名,果然就是他。这可怎么处呢?”
贾珠听了,也吃了一惊,道:“你认得他么,你说他到底是谁呢?”宝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贾珠听毕,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网恢恢,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的。后来告到阎王案下,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如今已是生米作成熟饭了,势难挽回,不如明日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就将夏金桂配了冯渊,以当薛蟠抵命之罪,了结此案。我想薛蟠表弟既有了香菱,何必要此不贞之妇为妻呢?”宝玉、湘莲、秦钟三人听了,齐声说:“好。”
正在谈论之间,只见冯渊面有愧色,讪讪的进来道:“小弟的敬意不诚,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心口里疼得狠了,我只得拿轿子把他们都送回去了。”贾珠听了,也讪讪的答道:“这里也不用他们了,尽他们去罢。”正说之间,只见走堂的带了两个妓女进来。湘莲一见,忙道:“也不用了,教他们也回去罢,一会儿开发你赏钱就是了。”众人不解其故,问明了缘由,大家又笑了一阵。冯渊便欲留下这两个妓女弹唱陪酒,贾珠忙拦道:“不必了,我们早些儿吃饭罢,只怕老太太听见了这个信儿,心里必定是盼望着急的。”冯渊听了,便吩咐走堂的:“连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齐开在我的帐上。”走堂的听了,只得打发两个妓女去了。
于是,贾珠催着端上饭来,大家吃毕。正在嗽口吃茶,只见潘又安跑的浑身汗津津的进来。先与宝玉请了安,便道:“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喜欢的什么似的,偏偏的王府里又差人请姑老爷商议公事,衙门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教小的备了几匹马来,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宝玉听了,忙立起身来与冯渊作揖道谢。于是,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穿街过巷,也无心观看路景,一直到了辕门,下了车马,步行而进。刚到了二堂,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宝玉一见,忙跪了下去。贾母也不问长短,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做一团儿。贾珠见了,忙命秦钟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这里,贾夫人也迎了出来,拉住宝玉也哭了会子。大家劝解了一回,这才搀了贾母,仍到上房。
宝玉重新与贾母、贾夫人、贾珠磕了头,这才依次坐下。
贾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宝玉听了,满眼垂泪,便将跟随僧、道在大荒山和柳湘莲一同修道,以及甄士隐赐香到太虚幻境,见过了黛玉,又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母听了,这才欢喜起来。正待要问黛玉的光景,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
宝玉一见,忙与凤姐请安,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贾珠见凤姐来了,也就到书房与湘莲攀话去了。
却说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与黛玉二人并无苟且之行,晚间告知了林公,夫妇二人十分感叹。今见宝玉竟从大荒山修的得了道,找到太虚幻境,又来地府求亲,可谓情义兼尽之至。又见宝玉生得仪容秀美,丰致嫣然,心下早已欢喜,只是恼恨凤姐不该多事,贾母也有些偏处,所以故意的脸上放的淡淡的,并不追问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也不承揽黛玉的亲事。
贾母忍不住,乃向凤姐笑道:“好了,我一辈子放不下的心,这如今都放下来了。难为你宝兄弟千辛万苦的跟着和尚去出家;又难为他云天雾地的找到太虚幻境,见了你妹妹;又难为他千山万水的奔到这里来。将来你林妹妹和你宝兄弟成了亲,双双的回生到家,不但你老爷、太太有了倚靠,就是我和你姑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是舒心舒意的了。”凤姐听了笑道:“可不是呢,前儿我到了太虚幻境,林妹妹还有些儿恼我的意思,我就连玩带怄的央及他说:‘好妹妹,你不用恨我了,这都是我做姐姐的嘴尖舌快的不是了。我明儿到了地府,替你打听着宝兄弟的下落,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将功折罪。’谁知道,我这个嘴果然千灵万应,竟把宝兄弟盼到这里来了。这也是我的福气大,造化高,虔心虔意的缘故。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只求姑太太金口玉言,说这么一句话,一天的云雾都散了。”贾夫人听了,故意的冷笑道:“罢哟,姑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呢!你宝兄弟现放着金玉姻缘,又是你一力撮成的,今儿你怎么又说起这个话来了?难道教你黛玉妹妹给你宝兄弟做二房不成!况且他没造化,已经死了。我们娘儿们正好将来骨肉完聚,又回的是什么生呢!又没金,又没玉,又多病多灾的,又跟不上什么宝姑娘,可是为什么来呢?我也断然不肯放他回生的。”
凤姐听了,满面羞惭,正欲支吾说话,忽见宝玉站起来,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内,大哭一声,早已没气儿了。未知宝玉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林如海任满转天曹
贾夫人幻境逢娇女
话说宝玉听了贾夫人的一番言语,只当认真的不允黛玉的亲事,心中一急,也就顾不得别的了。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里,大哭一声,直挺挺的没了气儿了。吓得贾夫人、贾母、凤姐三人一齐揽祝掐人中的掐人中,盘腿的盘腿,叫的叫,闹了有顿饭这时,这才渐渐的苏醒过来,仍是哭的抽抽噎噎的。
贾夫人这才放了心,由不得心中疼爱起来,用手摸索着他的脖子道:“我的儿,你这不成了个傻小子了么!我且问你,你妹妹有什么好处,你们就情义到这步田地儿了?你也不等我把话说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儿了。这个性格儿,想来都是你妈妈素日惯的来。”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儿呜呜的哭。贾母也劝道:“宝玉,我的乖乖,你不用哭了,你姑妈适才已是应许了咱们,明儿只管办理下聘就是了。”凤姐在旁也笑道:“宝兄弟,你不用着急,才刚儿姑太太老人家说的那些话,原是恼我的意思。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平日嘴尖舌快的不是了。这如今我情愿替你央求姑太太,他老人家又怎么好意思不赏我一个小脸儿呢?你瞧,我替你跪下了。”说着,便咕咚一声的跪的直橛儿似的。招的贾母、贾夫人都笑起来。贾夫人笑道:“姑娘,快起来罢,你不用和我闹嘴了。就是这件事也要等你姑爹回来商量定夺,才是正理,难道我一个人就能够做得主儿么?”
凤姐在地下跪着笑道:“宝兄弟,你听见了没有?姑太太才说的,这就是应许的话了。姑太太应许了,姑老爷还有什么说呢?我先替你谢谢姑太太,磕个准头罢。”说着,便又磕了下去。贾夫人忙拉住,笑道:“姑娘,你起来罢,别闹笑声儿了。”贾母也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嘴儿乖,一会儿可就把她姑太太诡住了。”宝玉正在呜呜咽咽,听见方才的这些言语,也不由得要笑,只得将脸儿背了过去。凤姐见了,一轱辘爬了起来,指着宝玉笑道:“你这个呢?行哭,行笑,两眼儿挤尿。”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见鸳鸯端了一碗桂圆儿汤来递与了宝玉。喝毕,贾夫人又命人取出枕头来,就命宝玉顺跨儿躺在炕上养养神儿,给他盖上了被窝,便命司棋去厨下吩咐备办酒席。
正在说话之间,只见潘又安领进了两小太监来与贾母、贾夫人请安。宝玉见了,便坐起来问道:“行李都来了么?”潘又安答道:“方才柳二爷教小的到处面将他们找了来的。”宝玉道:“你把衣箱搬进来交给鸳鸯姐姐。被套里有个拜匣儿,拿了来这里。”贾夫人便问小太监,问了元妃娘娘的起居,命领到外边房内款待。只见潘又安搬进两口箱子,交与了鸳鸯,又将拜匣递与宝玉。宝玉接来打开,取出黛玉的禀启递与贾夫人,道:“这是妹妹给姑爹、姑妈请安的禀启。”贾夫人接来拆着护封看了一遍,才要收起,只听凤姐笑道:“姑太太念给我听听,上面都写的是些什么?”贾夫人笑道:“没有什么别的话,不过是请安的几个字儿。”凤姐笑道:“没有什么别的话,不过是请安的几个字儿。”凤姐笑道:“怎么也没写宝兄弟来的话呢?”贾母啐道:“猴儿,又混说来了。你妹妹怎么好意思自己写上这些话呢!”凤姐用手帕握着嘴笑道:“嗳哟哟!我就知道,林妹妹他必定有这些细心。要是我,我早已自己都写上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正在欢笑之际,忽听外面一片吵嚷之声,只听焦大在院子内嚷道:“把这一起没脸面的杂种们都给我锁了枷号在辕门外石狮子上!”贾夫人听见了,吃了一大惊,忙问道:“这个老业障又混骂谁呢?”又听焦大在院内嚷道:“姑老爷高升了,外头来了他娘的几个贴报单的,我叫帐房儿里一个人赏他们一两银子,他们反倒嫌少,说他们都是从天上来的,都是费了本钱的,非离了每人赏他一个大元宝,他们断不依的。我在旁看不过,说了他们两句,浪血分的们,一个一个的和我睁起硬眼儿来了。好一起不知好歹的王八羔子,若不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枷号起来,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这个衙门里的厉害。”贾夫人听了,忙命潘又安出去打听。潘又安听了,飞也似的去了。焦大便也趔里趔姐的跟了出去。
不多一时,只见潘又安跑了进来,先与贾夫人请安叩喜道:“姑老爷转升了天曹了。阎王爷方才接着了玉帝的敕旨,现在留姑老爷在王府吃便饭呢,只怕晚上才得回来。报喜的人,小的又教帐房儿里每人给他们添了二两银子,共是五个人,一总赏了他们十五两银子,已经去了。”贾夫人、贾母、凤姐一齐欢喜。凤姐笑道:“姑太太真是大喜,姑老爷高升了,宝兄弟又来了,将来你老人家与我妹妹见面儿的日子也近了,双喜临门,真是天从人愿。宝兄弟,你快下炕来,咱们先给姑太太叩喜。”贾夫人笑道:“罢哟!姑娘,你兄弟才好些儿了,你教他多躺一会子养养神儿罢,又闹什么叩喜呢!”凤姐听了,忙笑向宝玉道:“你听见了没有?你看姑太太心疼你的这个样,比世上别的丈母娘疼女婿更又不同些儿。”说的贾夫人、贾母、宝玉都笑了。宝玉笑着挨到炕沿,脚才落地,只见贾珠带了柳湘莲、秦锺进来,都在房门口与贾夫人叩喜。宝玉见了,忙也随在里头跪下。请安已毕,遂也跟了贾珠到书房里与湘莲攀话去了。
这里,贾夫人便吩咐司棋伺备酒筵。贾母道:“酒席且慢些儿,我们此时尚不觉饿,索性等一会儿姑老爷回来,大家在一处吃酒也热闹些儿。”贾夫人听了,便依言。命人先办些点心来,送到书房里去给爷们吃吃。
话休絮烦,约有定更以后,林公这才鸣锣响道,回到府中。
宝玉、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请安叩见。林公瞧见湘、宝二人俱各仪表堂堂,丰姿秀美,心中大喜。便一手拉了宝玉,一手拉了湘莲,直往里走。凤姐见了,忙到后边贾母房中回避去了。
这里,贾母一见林公拉了宝玉、湘莲进来,忙起身迎着,笑道:“姑老爷大喜,高升了,你二侄儿也来了,他是从大荒山修道,得了他仙师的指引先到了太虚幻境,如今又不远千里来求姑爹、姑妈来了。姑老爷你留神看看,你这个侄儿可好不好呢?宝玉,你们给你姑爹磕过头了没有。”林公听说尚未及回答,宝玉、湘莲早又跪了下去。刚要磕头,林公忙又拉了起来,即命各按次序归坐。林公笑向贾母道:“二侄儿器宇轩昂,吐属风雅,真乃克家大器。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泽家传所致。”
贾母笑道:“嗳,我的姑老爷,什么福泽家传,直是个傻小子罢了。他自从五六岁儿上接了他黛玉妹妹到家,两个人都是跟着我一张桌儿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可就情义到万分上了。
我们作大人的,只说他们兄妹俩原是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自然比别的姊妹不同些,那里想到他们后来的婚姻呢!到后来,偏偏儿的冤家路儿窄,你二嫂子的妹子薛姨太太带着家眷也来了,他跟前也有个女孩儿,你二嫂子偏又爱的很,所以就给他聘下了。谁知,我那外孙女儿就因这上头,一病再没能好,又弄的这一个傻小子闹到出家访道、上天入地的分儿上。我这副老脸可也见不得姑老爷、姑奶奶了。如今只是可怜他千山万水、云天雾地的奔到这里来,姑老爷、姑奶奶成全成全他,就是成全我的老脸了。”
林公本是聪明人,又听了贾夫人告诉过鸳鸯的一番言语,就知宝玉此来为的是黛玉的亲,一闻贾母之言,就也笑道:“老太太的这些话,小婿也明白了,只是女孩儿的终身大事,原该由着他娘做主儿才是。老太太只和你女儿商量就是了。”贾母听了笑道:“这可就难了。才刚儿姑奶奶说等姑老爷回来作主儿,这会子姑老爷又说应该姑奶奶做主儿,这可怎么好呢!
凤丫头呢,躲到那里去了?叫他出来这里跪着来。”说的众人一齐都笑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用着急,二侄儿今儿才来,连我们家的碗还未端呢。事情的大局已经定了,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柳相公、大侄儿都在这里坐着,怎么叫人家凤丫头出来跪着来呢!老人家真是老背晦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贾母笑道:“可怎么样呢,你们夫妇两个推活络船儿,可教我再有个什么法儿呢。我这副老脸也不要了,任凭你们编排着说去罢。”柳湘莲听了,忙笑着站了起来,向林公又将大荒山僧、道所言的因果,并甄士隐所言的回生之事细述了一遍。林公听了,更加喜形于色。刚要说话,只听贾母问道:“柳相公,你的亲事妥当了吗?”湘莲答道:“太虚幻境那里,有他亲姐姐做主儿,所以一到就妥当了。”贾母听了,点点头儿。才要往下再问,只听贾夫人道:“定了更好一会了,老太太和爷们还没有摆饭,候着老爷回来呢。这会子只怕也饿透了。”林公听了道:“怎么这早晚儿还不摆饭,倒等起我来了。”贾母笑道:“这是我的主意。今儿大喜事,等姑老爷回来,大家坐着热闹些儿。我们才刚儿吃了点心,也不大饿呢。”贾夫人道:“天不早了,就摆桌子罢。这里,就把那张大团圆桌子摆上,老爷就陪着老太太、爷们大家说说话儿,也热闹些儿。我看着给爷们斟了酒,到后边房里陪凤姑娘去。”湘、宝诸人闻言,一齐起身逊谢,道:“侄辈敬当不起,姑太太请便罢。”林公道:“既然如此,夫人到后边去罢,这里有我递酒也就是了。”贾夫人听了,这才向后边去了。
这里林公吩咐丫环、仆妇们抬过团圆桌子来,摆在正中,陈上果碟,丫环斟上酒来。林公一一的递过了酒。贾母上坐,其余各按长幼宾主次序就坐。秦锺虽在衙门当差,林公并不肯轻视,仍以亲戚相待,故也坐在下首。饮酒中间,林公急于要试宝玉的才学,即命人取过笔砚来,命将去岁乡试闱中三艺摹写出来。林公看了,点头称赏不已。贾母见了,更加欢喜,道:“姑老爷,你看你侄儿的文章还好么?”林公笑道:“少年奇才,可敬可敬。”贾母道:“他在家时,时常和他姊妹们做诗,我听见说集的有好厚的一本子了呢。”林公听了,又向宝玉索诗词故作看。宝玉不得已,只得又将海棠、菊花诗以及姽婳词等篇录了出来。林公看了,更又欢喜,大加称赞。贾母笑道:“姑老爷,你这可放了心了。我们明日择吉就行聘罢。”林公笑道:“老太太可以不必多这一番心的。外甥女儿原是在老太太处长大的,老太太不和我们要饭钱也就是了,我们怎么还敢和老太太要聘礼呢?”贾母听了更加欢喜,忙向宝玉笑道:“你听见你姑爹的话了么?还不下来磕头呢!”宝玉听了红了脸,才要起身,林公连忙按住道:“老太太,咱们是至亲骨肉,比不得外人,只要他们孩子们彼此情投意合,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了心了,那里在这些俗套子礼上讲究呢!”贾母笑道:“姑老爷也太撇脱了。虽如此说,聘礼无非是个信行儿。我想,别的东西你们也未必稀罕,只有他的那块通灵玉,是在他娘胎里带来的宝贝。宝玉,快把你的通灵玉摘下来,教丫头们送给你姑太太去。”宝玉听了,忙解开衣钮,从内里摘下通灵玉来,递与贾母。贾母接来,忙命丫环送到贾夫人后边去了不提。
这里,贾母又道:“姑老爷高升了,不知几时才起身赴任呢?”林公笑道:“目下丰都城隍尚未补放有人,小婿意欲求求阎王,先着崔判官暂行署理。小婿交代了才能择日起身呢。”
贾母听了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爷呢。昨儿我们到地狱里去游玩。男狱里有我们本家子的一个孙子,名叫贾瑞;女狱里有你二哥哥房里的一个妾,他娘家姓赵,他们两个人求姑老爷施恩,求求阎王放他们脱生去罢。”林公听了诧异道:“这两个人,小婿竟没见过。等我明日查查册子,如果不是什么十奸大恶,也可以通融办得来的。”贾珠听了,便也立起身来,向林公笑道:“侄儿昨日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唤张金哥,原许聘了崔守备的儿子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别人,此女不从,自缢而死;他丈夫崔文瑞,闻知他妻子守节而亡,他也就循义而死。如今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侄儿求姑老爷施恩,赐给花红,判为夫妇,以彰风化。”贾母听了,就知是昨日告状的女孩子之事已经办妥了,不禁大喜,道:“姑老爷,这样好事,是我们做官的人应该作的,你大侄儿说的很是。”林公笑道:“这些好事原是该作的,只是我这几天那有这个闲工夫。
有大侄儿和冯书办商量着办也就是了。”
贾珠笑道:“冯书办他自家也有事要求姑老爷施恩呢。”
林公冷笑道:“他又有什么事求我呢?”贾珠道:“姑老爷记得不,冯书办生前是为买妾被人打死的么?”林公道:“是啊,这件事,我到任后他还告过的,因查这凶手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他如今求我,意思要怎么样呢?”贾珠躬身笑道:“打死冯书办的凶手,就是侄儿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妈的儿子。”林公听了笑道:“哦,这个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儿子么?嗐,听见你姑妈说薛姨太太是一个很好的人儿,怎么养了这样不肖的一个儿子呢?可惜,可惜!冯渊这如今到底要怎么样呢?”贾珠刚要说出夏金桂的话来,又觉碍口,只得悄悄的将秦锺推了一下。秦锺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如今又要买妾呢。
”林公听了,拈须笑道:“他要买妾,只管尽他买罢了,难道又害怕有人来打死他么?”秦锺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只因前次发生在青楼为妓的那个妇人,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冯书办意欲买来做妾,求姑老爷册上除了他的名字。”林公道:“这样说起来,冯书办就该打了。阎王已经许下,将来替他结案,他怎么又图谋人家的妻子呢?”贾珠听了忙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今日在望湖亭请侄儿去游玩,将此妇唤来弹唱,也多不认得。后来还是侄儿的兄弟他们到了,才认得他本是薛蟠的媳妇。侄儿想,他生前为妇不贞,薛家还要他作什么呢?况且他与冯渊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了。
莫若求姑老爷施恩,就将此妇配了冯渊,禀明了阎王,以抵薛蟠偿命之罪,倒也两全其美。不知姑老爷意下如何?”林公听了,沉思半晌,“嗐”了一声,道:“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你们薛姨太太,既没养着好儿子,怎么又没娶着好媳妇呢?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么不好来?”贾母听了,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会这些事。只听见他们说,这个媳妇子不大老成。
蟠儿犯了官司陷在监里,也就受不过冷清,不知多早晚儿又看上了他小叔子了。亏了他兄弟蝌儿是个好的,不然早闹出事来了。姑老爷这一办理,很好,不但蟠儿减了罪名,冯书办也感激姑老爷的恩典呢。前儿我瞧见那个冯书办,也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也和蝌儿差不多儿。倒便宜了那个小蹄子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夫人笑嘻嘻的走了出来,道:“老太太好性急啊,怎么把二侄儿的通灵玉都摘下来了呢?”贾母笑道:“我怕你们三心二意的,送过玉去我就放了心了。”贾夫人笑道:“我才听凤姑娘说,这块玉乃是二侄儿的命根子,离了这个玉他就要害病的。只要外孙女儿你老人家不嫌弃他就是了,那里必定在乎聘礼呢!这块玉仍旧教二侄儿带上。我们也没有什么回的礼,这是当日老太爷给他姑爹的一副碧霞玺的带钩儿,也给二侄儿带上,算我们的回礼罢。”贾母听了,不胜之喜,忙命宝玉一齐接了来,带在腰间。贾夫人道:“拿酒来,我到底敬你们一杯。”众人一齐站起来道:“酒够了,姑太太赐饭罢。”
于是,丫环们斟上酒来,大家饮了一巡,这才端上饭来。
大家用毕,盥漱。大家又散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去。湘、宝二人就在贾珠的房内安寝。
到了次日,林公进了王府,将上项事一一的禀求阎王。阎王因林公进了天曹,不好意思驳回,一一的都允准了。林公回府,一面将城隍敕印送交崔判官署理;一面吩咐冯渊将贾瑞、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又传了张金哥、崔文瑞来,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与张金哥安家。
又将夏金桂青楼册上除名,择吉与冯渊合卺。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林公将任内经手事件,一切查办交代清楚。因署内乏人,又求了阎王将贾母、贾珠携带同往。阎王因林公居官清慎,临别无以为情,并令冯渊、秦锺、崔文瑞三人一同携眷随往。林公叩谢回府,择吉备了驼轿车仗,收拾行李,起身赴任。这一日,合城的官僚绅士,俱在城外望湖亭作饯,好不热闹。林公一路行程,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自从与宝钗梦中相会之后,回转太虚。清晨起来,刚然梳洗完毕,只听金钏儿在外间屋子里笑道:“菱姑娘,你怎么这么早的就来了,只怕我们姑娘还没有梳洗完呢。”黛玉听了,连忙出迎。早见香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笑道:“姐姐你回来的好快啊!姨妈和小哥儿可都好吗?”香菱笑道:“托庇姑娘的福,我们太太很康健,小孩儿也很出息了。姑娘你可见过宝姑娘了没有?”黛玉道:“见过了。谁知道云儿也在那里住着呢。”香菱道:“你也见云姑娘来么”黛玉道:“时候儿有限,那里还有见他的空儿呢。我只和宝姐姐说了会子话儿,就去找着紫鹃,刚说了几句话儿,鸡就叫了,急的我赶紧的回来了。”香菱道:“宝姑娘可还好?”只怕心里嗷嘈的模样儿也未必像先了。”黛玉道:“宝姐姐素日为人原是旷达的,我看他那个样儿倒也罢了,照旧还是白白胖胖的。”香菱道:“所以,我们姑娘一辈子没病,就在这个上头呢。你可将宝二爷、柳二爷到了这里,并我父亲书子上所言回生之事,可都告诉了他么?”黛玉红了脸,低声道:“我都告诉了他了。
宝姐姐的意思,也要到咱们这里来逛逛。只是他如今现在有喜,我说等他恭了喜之后,再差人给他送香去。你想这件事可使得使不得呢?”
香菱听了,正欲答话,只见晴雯忙忙的走了进来,笑道:“好姑娘们,你们俩人的梯己我都听见了。你们两个人悄默声儿的回家去,怎么就瞒的我风雨不透的?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儿,就不肯把我们带到家里去走走儿呢?”黛玉听了笑道:“你那个脾性儿,谁还不知道呢,若是早告诉了你,你早急的受不得了。如今你也不用着急,再过些日子,我自然也要差你去走一回呢。”晴雯笑道:“我才听见姑娘说宝姑娘有了喜,不知可是大喜呀小喜呢?”黛玉听了,笑着啐道:“你这又是胡问了,人家还没生产,我可怎么知道是大喜小喜呢!”晴雯听了也笑道:“也别管他是大喜小喜,我只一听见,我就喜欢的受不得了。”香菱听了,不禁发笑道:“这个晴雯姐姐,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儿。人家宝姑娘恭了喜,可与你什么相干,你可喜欢的是那一条儿呢?”晴雯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喜欢,只喜欢我们宝二爷小时那样的淘气,如今眼看又有人把他叫爹爹了。
”一句话说的黛玉、香菱一齐用手帕子握着嘴嘻嘻的笑起来。
黛玉忙拉了香菱的手道:“咱到里间坐着说正经话去罢,不用听他信嘴儿说的招人笑了。”说着,二人一齐进去里间,对面坐下。晴雯、金钏儿送过了茶,也都坐在下边小杌子上。
黛玉向香菱道:“宝姐姐和我说,要借你的寻梦香,到咱们这里来逛逛,不知你可肯么?”香菱道:“我也怪想他的,巴不得他来了见一见才好,有什么不肯的呢!只是,这种香原见不得孕娠生产的,若被秽气冲了,可就不灵应了。你可知道他的身孕到底如今有几个月了?”黛玉道:“他悄悄的告诉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香菱听了,沉思了半晌道:“依我的主意,索性再迟些日子,等他生产过了满月,才可以使得呢。
”晴雯道:“怎么你越说越远了,教人家怎么等得呢!”香菱笑道:“姐姐,你不必着急,横竖这一回差使总是你的,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晴雯听了,扭着头道:“敢自你们又有什么返魂香咧、寻梦香咧,爱到那里逛逛去就由着性儿去了,可怜把人家成年家圈在屋里,闷的人家心里可受得吗!”金钏儿听了,笑道:“罢哟,咱们家里除了宝二爷,还有你的什么娘亲爷故呢,你到底牵挂着谁这样着急?你也想想我,我家里还有我妈和我妹妹,我也没有急成你这个样儿。”晴雯听了发气道:“小蹄子,你管我呢!家里虽没我的什么娘亲爷故,难道外头也没有吗?我现放着姑表哥哥、嫂子,难道就不该看看他们去么?”金钏儿笑道:“嗳哟哟!你还提你那个姑表嫂子呢,你看他那个浪样儿,我觑着半个眼儿也不待见他。”晴雯听了正要变脸,只见黛玉笑道:“你们俩人不用瞎吵闹了,横竖不过了宝姑娘的满月,菱姑娘也断然不肯给香的。依我劝,你们俩人撩开手罢,再不必提这一条儿了。金钏儿到赤霞宫请二姐姐去,晴雯姐姐到薄命司请尤家的二位姐姐和小大奶奶去,就说香菱姐姐已经来了。我们今日斗一天牌解解闷儿,省得你们两个人闲的只是要想拌嘴。”晴雯、金钏儿二人听见斗牌的二字,这才变怒为喜,各自分头请客去了。
话休烦絮,不多一时,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氏一齐到来。叙过寒温,便吃早饭。饭罢,八个人分作两场子斗起牌来。黛玉、迎春、尤三姐、金钏儿斗的是纸牌。香菱、尤二姐、秦氏、晴雯斗的是骨牌。热闹了一天,至晚方散。黛玉留下迎春、香菱二人在绛珠宫作伴,以备朝夕下棋做诗,倒也快乐。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月余。这一日闲暇无事,黛玉蓦然想起宝钗,便将那日与宝钗梦中相会之事告诉了迎春。迎春也不胜欢喜,道:“宝兄弟去了好些日子了,算着也该有个回信儿了。将来你们的大事成了,一同回生,真是双喜临门。我叔叔、婶娘真是喜欢极了呢。我算着,宝妹妹此时也该分娩满得月了,你何不差了晴雯去给他送香,就把他的真魂带了来,我们大家会一会,岂不有趣儿呢。”黛玉听了才要开口,只见晴雯早向香菱笑道:“菱姑娘,你听见二姑娘的话了没有?把你那个什么宝贝香赏出两支儿来罢,别要尽自只是舍不得了,就让你自己天天晚上家去会薛大爷也没个意思罢。”说的众人都笑了。
香菱笑道:“你别信着嘴儿说了,仔细看我撕你的嘴。”黛玉道:“前儿他就急的受不得了。好容易熬了这些日子,如今可也是该去的时候了。菱姑娘你给他几支香罢。”香菱听了,便伸手从书橱子顶儿上取下一个小锦匣儿来,打开取出一支返魂香、一支寻梦香来,连引单一并递与迎春观看。晴雯见了笑道:“这个锦匣儿我早就瞧见了,我只当是我们林姑娘的首饰匣儿呢。早知道这里头装的就是香,我瞅空儿偷也偷他几根子,也不用这样求爷爷告奶奶的了。”香菱道:“你不用闹你的嘴了,我这是神香,非离了我亲手自取,别人再也打不开匣儿的。你既然要去,就收拾早些儿吃饭,吃了饭,我们大家把你送到牌坊外边。我替你点起香来,自有奇验。”晴雯听了,果然欢天喜地的命人摆上饭来。大家吃毕,他便重新梳洗,换了一套新衣,将一支寻梦香带在身边。黛玉、香菱、迎春、金钏儿四个人一齐将他送出绛珠宫来。
时当仲夏,榴火飞红,荷青凝碧,但觉日长昼永。五个人说说笑笑,早到了牌坊外边。香菱用火将一支返魂香燃着,插在晴雯的鬓边,用手在他肩上一拍,说声:“去罢!”只见晴雯双足离地,御风而行。霎时间去的连影也不见了。喜的金钏儿拍手哈哈大笑道:“这倒有趣的很。菱姑娘,等晴雯姐姐回来,你也给我一支香点了,我也到家去瞧瞧我妈。”香菱听了笑道:“是了,我就知道你瞧见必定要眼热呢。”金钏儿未及回答,只听黛玉道:“金钏儿,你先回去照应门户。二姐姐,咱们趁此出来,何不到警幻仙姑处找妙师父下盘棋去呢?”
金钏儿听了,才要说话,忽见正西上尘埃滚滚,远远望见一匹引马,后面一乘驼轿,又有一个骑马的后面相随;再往后看时,隐隐绰绰还有无数的轿马人夫,蜂拥而来。黛玉等四人俱各吃一大惊。迎春忙道:“林妹妹,咱们快走罢,你看这都是些什么人来了,那骑马的不像是些男人们么!”黛玉也着忙道:“金钏儿,你快去请警幻仙姑,教他出来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金钏儿听了就往回里飞跑。
忽见引马的人颠着马如飞而来,高声叫道:“姑娘们不要害怕,我是跟了宝二爷去的小太监。后面驼轿里坐的是琏二奶奶。”黛玉等四人听了,又惊又喜。迎春道:“金钏儿,不用跑了。既是二嫂子回来了,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就说我们特意出来迎接他的。”黛玉、香菱、金钏儿一齐止步。不多一时,到了跟前,人夫上前落了轿。后面骑马的也下了马,原来是个清俊的后生,都不认得是谁。只见他上前推开了轿门,禀道:“二婶娘,快下轿罢,姑娘们多在这里等着迎接你呢。”果见凤姐从轿内下来,一见了众人,悲喜交集,忙道:“妹妹们可都好么!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迎春未及开口,只听黛玉问道:“姐姐你回来了,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都在那里呢?”
凤姐听了,忙一把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恭喜大喜,姑老爷高升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来了。你看,前面来的那些轿子就是的。宝兄弟也来了。我为你们俩人的事,在姑太太跟前把孛罗盖儿都跪折了。咱们如今是妯娌们了,你怎么还把我教姐姐呢?”黛玉听了,这才知道他的父母都来了。由不得一阵伤心,痛哭起来。众人正在解劝,只见又到了一乘大轿、一乘小轿,正是贾夫人和司棋。贾夫人耳内听见哭声,忙命住轿。司棋先下了小轿,搀了贾夫人出来,忙告诉道:“那哭的就是姑娘了。”贾夫人听了,连忙上前,将黛玉搂在怀内,也就大哭起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绛珠宫宝黛缔良缘
丹霄殿僧道陈因果
话说贾夫人、林黛玉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凤姐、迎春、香菱三人在旁解劝了好一会,贾夫人这才止了泪,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哭个不祝迎春忙拉了他的手劝道:“林妹妹,你不用哭了,姑妈是远路风尘受了辛苦的人,那里禁得住尽自哭呢!”
贾夫人听了,留神将迎春一看,也便拉了他的手问道:“这是二姑娘么?我的儿,你姑妈不承望在这里见了你们姊妹们了。”
又指着香菱、金钏儿问道:“这两位是谁啊?”凤姐忙答道:“这一个是薛姨太太的儿媳妇,名叫香菱。那一个就是伺候我妹妹的丫头金钏儿。”贾夫人听了点点头儿道:“我们并没有前头打发人们送信儿来,姑娘们怎么知道信儿,这么远的接我们来了?”迎春笑道:“我们这个太虚幻境,乃是人迹罕到之处,那里能够知道姑妈来的信儿呢。才刚儿我们姊妹原是为送晴雯,大家出来逛来的,远远的望见了一批轿马,把我们唬了一大跳,正要请警幻仙姑来看,就听见小太监大噪子嚷着说我二嫂子来了,所以我们在此等着他的。及至见了我二嫂子,才知道老太太、姑爹、姑妈都来了。我们众人听见,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道林妹妹她倒哭的总下不了场儿了。”
贾夫人听了,才要说话,只听凤姐道:“林妹妹,你不用尽自伤心了,我们先请姑太太到绛珠宫去罢。老太太的轿子走的慢,只怕离这里还有一二十里路呢。这里又没个坐处,难道大家都站着不成?”黛玉听了,这才拭干了眼泪,忙命金钏儿先回去打扫铺设,这才走到贾夫人的跟前,跪下磕头。贾夫人忙伸手拉了起来,便拉了他的手,又一手拉了迎春的手,款步而行。
这里,凤姐又吩咐秦锺:“将轿马人夫一概打发出去,境内不许容留。你再骑了马去迎迎老太太。”秦锺答应自去料理。
贾夫人一同走着,细将黛玉的面庞一看,真是出水芙蕖未足喻其香艳。又将迎春、香菱诸人看了一遍,不觉喜形于色。刚过了牌坊,早见警幻、妙玉、尤二姐、尤三姐、秦氏迎面而来。
见了贾夫人一齐问讯。贾夫人逐一问了姓名,答礼毕,一同缓步而行。
不多一时,到了绛珠宫。迎春、香菱、秦氏、尤二姐、尤三姐、金钏儿等挨着次儿重新与贾夫人行礼。警幻、妙玉也重新稽首。贾夫人一一答拜毕,各按次序儿归坐。金钏儿献上茶来,茶罢,贾夫人先向警幻谢道:“小女横遭夭折,蒙仙师不弃,收录门墙,诸承照拂,愚夫妇焚顶靡涯,铭感不荆”警幻笑道:“此乃小仙分内之事,些小微劳,何足挂齿。”贾夫人又向妙姑道:“久闻吾师道法宏深,且又高才绝学,可敬可羡。”妙玉答道:“小尼毫无知识,有玷法门,惭愧惭愧。”
贾夫人又向尤二姐道:“这位可是我们新二奶奶么?好个风流人物儿,真和我们凤姑娘可以并驾齐驱。”尤二姐红了脸,无言可对,只谦言:“不敢当!”贾夫人笑着又向尤三姐道:“三姑娘,你可大喜。前儿有劳你送你凤姐姐去,我们那个小衙门一切简亵,姑娘可要包涵着些儿。”尤三姐也站了起来,答道:“前儿在姑太太处打扰,临来又赏赐好些东西,实在心里不安。”贾夫人又向秦氏笑道:“这位是小蓉大奶奶么?你兄弟也跟了我们来了,你瞧见他了没有?”秦氏也忙站起来笑答道:“我们正在警幻仙姑那里坐着说闲话儿,忽然金钏儿慌慌张张的告诉了一声,说姑太太来了,我们就一同迎出来的,并没有瞧见我兄弟。前儿我们三姨儿回来告诉我,说我兄弟也在姑老爷衙门里呢。蒙姑老爷、姑太太疼爱照应他,我听见心里实在感激不尽了。”凤姐道:“你兄弟是我差了他迎接老太太去了。老太太的轿子走的很慢,只怕下半晌儿才能到呢。”秦氏听了点点头儿。贾夫人又向香菱道:“这位可就是薛大奶奶了?”香菱红了脸,也站起来答道:“不敢,婢子从小儿被人拐卖,乃是偏房,不敢当姑太太这样称呼。”贾夫人笑道:“我的儿,你坐下,你们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今,你们的这个主儿已经嫁了我们冯书办了。”众人听了,俱各惊异不解。
凤姐嘴快,不等贾夫人开口,他便一五一十的将夏金桂的原委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听了,无不掩口而笑。贾夫人又向迎春笑道:“二姑娘,我听见说你女婿很不成个脾性儿,到底是怎么一个乖张法儿呢?”迎春叹道:“姑妈,一言难荆总是侄女的命该如此,也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了。”贾夫人听了,不禁点头叹息了一会。正要回头和黛玉说话,只听黛玉悄悄的向香菱笑道:“你可记得我那个葫芦儿么?”香菱也笑道:“真是仙家之宝,妙极了。”贾夫人听了忙问道:“姑娘,你们说的什么是仙家之宝?”黛玉见贾夫人问他,就知和众人说完了话,要和他说话的意思,忙站起来答道:“当日警幻仙姑给了一个小葫芦儿,菱姑娘说是仙家之宝。太太要看,请到里间屋里看看去。”贾夫人也会了意,便也立起身来,笑道:“二位仙姑和姑娘们,我暂且失陪,到你妹妹房里看看去。”说着,便向东套间里去了,黛玉随即跟了进去。
这里凤姐才也要往里间走去,秦氏忙赶上一把拉住,低声道:“二婶娘,你怎么没眼色了,人家娘儿们离别了多少年,好容易盼的见了面儿,难道就没有几句私话说说么!你忙着进去作什么呢?”凤姐笑道:“可也是呢,亏了你提醒了我。你看,我真成了个冒失鬼了。”秦氏听了才待回言,只听妙玉向警幻道:“方才夫人的驾到了,我们原不知道,失于迎接。如今老太太还在后面,与其我们在这里闲坐,莫若在牌坊那边摆个接风酒儿热闹热闹,这里让林太太和林姑娘说说话儿。”众人听了,齐声道:“好。”香菱向迎春道:“二姑娘,你不用去罢,你就在这里陪着琏二奶奶,也张罗着教金钏儿姑娘吩咐厨下备办酒席,过会子老太太到了,只怕就要用饭呢。”迎春听他说的有理,便同凤姐将众人送了去后,遂叫过金钏儿来,吩咐命厨下治备酒筵。金钏儿答应,自去料理。这里迎春便和凤姐对面坐下,又命司棋也坐在小杌子上,三人彼此讲了些别后的事情,以及地府的光景。
约有顿饭之时,忽听黛玉在里间又哭的抽抽噎噎的。迎春笑道:“这个颦儿真是爱哭,已经见了姑妈了,尽自哭什么呢!
我们这会子进去瞧瞧他们去罢。”说着,便拉了凤姐的手走进里间来。只见黛玉坐在贾夫人的怀里,一只手搂着贾夫人的脖子,贾夫人用手在他鬓角儿上替他抹撒头发。凤姐一见,由不得大笑道:“嗳哟哟,这是谁家的个小妞儿,今年几岁了,怎么才会撒娇儿了呢!”说的贾夫人也笑了。黛玉“呸”的啐了他一口,连忙站了起来。贾夫人笑道:“姑娘们坐下来罢。我才问你妹妹,当日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是怎样的操心扶养他来。他告诉我说,老太太、舅舅、舅母们着实的疼他,就是姊妹们也着实的怜爱他,总是他自己多病多灾的没造化,辜负了老太太、舅舅、舅母的恩了。”凤姐听了笑道:“这个话我不信,说老太太、舅舅、舅母们疼他这还是有的,若说到姊妹们里头,别人倒也罢了,惟有凤姐姐嘴尖舌快的最讨人嫌。是这个话不是呢?”贾夫人笑道:“姑娘你不要冤屈了你妹妹,人家说你比别人更疼他的狠呢。”凤姐听了笑道:“我只不信,如果是说这个话,为什么又哭成红眼妈儿了呢?”贾夫人道:“这是才刚儿你妹妹问你姑爹几时到呢,我说,你姑爹说他在这里住着不大方便,先带了你大哥哥和冯书办、潘又安、焦大他们,先进了南天门朝见玉皇去了。他听见这个话,又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笑道:“这就是了,我只当他在姑太太跟前作弄我呢。”黛玉听了也笑道:“你不用贼人胆虚了,全当我就说了你最讨人嫌的话,也没有什么害怕你的。”凤姐听了,便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姑奶奶,你不用和我利害了,今儿咱们俩人还是姑嫂,我自然要尽让你些儿;明儿咱们就是妯娌了,那会子我才和你算帐呢!”说的黛玉红了脸,又啐了他一口。迎春笑道:“姑妈,你看我二嫂子,他这张嘴真是天生的巧,爱玩爱笑的,成日家就和戏台上耍丑的差不多儿。”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金钏儿托进一盘茶来。贾夫人将他一看,便向凤姐道:“这个丫头就是你说的那个跳了井的金钏儿么?”金钏儿听了,不敢答言,只是抿着嘴儿笑。贾夫人道:“怪不得你宝兄弟淘气,原来也长的鬼灵精儿似的。你前儿说还有个大些儿的,叫个什么晴雯,怎么不见他呢”凤姐未及回答,迎春忙道:“才刚儿我们在牌坊那边,就是送他来。”贾夫人又问道:“他如今往那里去了?”迎春便又将黛玉和香菱借香与宝钗梦中相会,以及差了晴雯前去送香的话说了一遍。贾夫人、凤姐听了,一齐欢喜。贾夫人道:“到底你们这里是仙家的所在,才有这般的妙用,来去自由。若像我们地府里,只有进去的人,可就没有出来的人了。”
正然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传话说:“元妃娘娘的驾到了。”
众人听了,一齐忙乱,整理衣裙,出外迎接。刚然走出宫门,早望见东边一带,翠华招展,绣盖飘扬,对对宫扇前导。元妃坐了凤辇,渐次到了跟前。贾夫人率众跪接,元妃降辇,忙将贾夫人搀起,彼此伤感了一回。凤姐忙也过来叩见谢罪,元妃拉了起来,也安慰了几句。
才待要进宫门,只见正南大路上,也来了一群人。仔细看时,正是贾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鸳鸯的肩头,颤哆嗦的缓步而来。后面跟的是秦可卿、香菱、尤二姐、尤三姐。元妃见了,便领了迎春、黛玉上前迎了几步。贾母见了,一阵伤心。才然要行国礼,元妃连忙抱住,娘儿四个又哭了会子,众人解劝方止。仍让元妃前行,众人搀了贾母,步入绛珠宫。
行过了礼,便让元妃在榻上居中正坐,贾母、贾夫人两旁佥坐,其余的姊妹们,各按次序俱在下首一字儿侍坐。三道茶献毕,元妃笑道:“老太太和姑太太到来,我们怎么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方才小太监回宫销差,我才知道了。”贾夫人道:“外臣远来,理宜先进宫请安,何敢反劳娘娘的凤驾!”元妃道:“我与姑太太相别年久了,心里也着实的牵挂。况且老太太也来了,这里又非朝廷禁地,原也不必拘泥的。”贾母听了叹道:“自从娘娘升遐之后,家里连遭不幸,弄了个家败人亡,老的小的,死了好几口子。亏了我到了地府遇着了亲戚,不然,那里还能够团圆呢!”元妃道:“我也听见鸳鸯说来,这里头就有凤丫头的多一半子不是,所以我才罚他到地府找老太太去了。”凤姐听了忙站了起来。元妃笑道:“也还算他有本事,竟把老太太找了来了。”凤姐笑道:“这都是娘娘的虔心所感,我有什么本事呢?若不是姑老爷做丰都的城隍,不但找不来老太太,只怕连我还都教饿鬼分着吃了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元妃问道:“宝玉来了没有?”只见秦氏站起来答道:“来了,是跟着老太太的轿子一块儿来的,因为还有几家子的家眷没处安置,如今宝二叔和我兄弟,都在两廊配房里找地方儿安置他们去了。”元妃又问:“谁的家眷?”贾夫人便将冯渊、秦锺、崔文瑞携眷随任的话说了一遍。元妃点点头儿,乃向贾夫人笑道:“姑太太,宝玉和林妹妹的这一段因果,你老人家想来也是知道的了。我今儿的来意,一则为接风,二则还要作媒的。”贾夫人尚未及回答,只听贾母笑道:“娘娘不用操这一番心了,我们两家儿的亲事已经当面说成了。昨儿晚上,林姑老爷同我们分路之时,我已经和他说的牙白口清的了,不等他回来,我们就要择日子替他们完婚呢。”元妃听了笑道:“既是如此,明日乃是六月十五,又是望日,又是天恩月德不将上好的吉日,老太太主婚,我就为媒,替他们完了大事。不知姑太太的意下如何?”贾夫人听了笑道:“既是娘娘和老太太愿意,我也不敢推辞。但不知二侄儿所说的回生一事,到底是真是假呢?”元妃道:“这件事除非问问警幻仙姑,他自然是知道的了。”贾夫人道:“警幻仙姑和妙师父都在这里来着,后来他们都迎接老太太去了,怎么这会子他们俩人都没来呢?”
贾母道:“方才我在牌坊那边也见这位警幻仙姑来,我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儿。后来他和妙师父说这里人多,他们俩人在这里不大方便,明日另来道喜罢。所以各自都回去了。”贾夫人听了,才待开口,只听凤姐在旁插嘴道:“姑太太只管放心完全了这件大事罢,也别管他回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呢,他们小两口儿回家去享荣华受富贵,姑太太难道还不喜欢么?即或是假,你老人家只用把女婿、女儿都带到姑老爷任上去也就是了。还有什么三心二意的呢!”元妃听了笑道:“你们都听,凤丫头这个嘴,真要把死老鹳说不树来呢。姑太太赏他个小脸儿吧!”贾夫人听了忙道:“既是娘娘如此操心,遵旨办理就是了。”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两名宫娥进来跪禀道:“禀娘娘,酒筵齐备,都抬了来了。”元妃听了,便立起身来笑道:“我想来,今儿林妹妹这里也备办不及酒席,我那里替他办了几席送来了。我本该在这里作陪,娘儿们坐着多说说话儿。但只是我在这里,大家又要拘礼,不能舒舒服服的,我心里倒觉不安,不如我暂且告别,明日我再接老太太、姑太太到我宫里去,娘儿们再说说话儿罢。”贾母、贾夫人等听了,谅也难留,只得拜谢了酒席,一齐送出绛珠宫来。元妃上辇而去不提。
这里,贾母等重新进来,香菱便引了贾母、贾夫人到院内白石栏杆观玩那一株绛珠仙草。鸳鸯便和迎春商议将元妃送来的酒筵分了两席,差人送到廊下各司,与宝玉、秦锺、湘莲一席,夏金桂、张金哥、鲍二家的、智能儿一席。上房摆了三席,迎春帮着黛玉定席送酒。正中一席是贾母,两边陪的是香菱、尤三姐;东边一席是贾夫人,两边陪的是迎春、尤二姐;西边一席是凤姐,两边陪的是秦可卿、林黛玉;下面也放了一席,乃是鸳鸯、司棋,陪的是金钏儿、瑞珠儿。大家开怀畅饮,无非谈讲些别后的情事,无庸琐述。
直至上灯,方才饭毕盥漱,大家散坐吃茶。贾母向迎春道:“这里只有一进房子,晚上如何住得下许多的人呢?”迎春道:“这后边还有一进房子呢,已经着人打扫收拾去了,晚上就请老太太和姑妈后边住罢。”贾夫人道:“今儿晚上,我暂且在你妹妹房里住,且等明儿与你兄弟合了卺,我再搬在后边去,今儿且教你二嫂子陪着老太太住罢。”凤姐道:“前儿鸳鸯姐姐说我也有一个宫,可怜我也没得住一天儿,就往地府去了。
我今儿也要到我宫里瞧瞧去呢。鸳鸯听了笑道:“二奶奶,你不用张罗你的宫了,我才听见人说,宝二爷已经占下了。”凤姐笑道:“既是他占下了,我只得让他住罢了,我就跟着老太太住去。但不知众位奶奶、姑娘们都在那里住呢?”迎春道:“我和菱姑娘就在西套间里住罢。”秦氏道:“我今儿也不回去,陪着二婶娘伺候老太太。”尤二姐道:“我也该当在这里伺候老太太才是呢。”凤姐道:“你也住下了,可教人家三姨儿一个怎么回去呢?”尤三姐道:“我也住下就是了。”凤姐笑道:“罢哟,你不用撇清了。你想是不知道柳湘莲今儿也来了么?”尤三姐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招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我也老的没记性了,柳相公也来了,早就该打发他们姊妹俩回去才是道理,凤丫头为什么不早说呢?二姑娘,三姑娘,你们就早些儿回去罢。”尤氏姊妹听了,只得告辞。凤姐、秦氏、香菱三人送了出去。刚至院门,凤姐在尤二姐肩上一拍,尤二姐回头道:“姐姐,你有什么说的?”凤姐笑道:“我告诉你,你妹夫虽然长的俊,二爷的脸面到底也要紧,拿出点儿良心来就是了。”尤二姐啐道:“放你的屁罢!”秦氏笑道:“二婶娘放心,不相干的,我们三姨儿也不是让人的人。”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凤姐等送了尤氏姊妹回来,刚然坐下,只见司棋进来道:“宝二爷送老太太、姑太太的行李、衣箱来了。鸳鸯姐姐,来!
咱们大家往里搬罢。”黛玉听见宝玉来了,连忙起身到自己房里躲着去了。凤姐见了笑道:“快把他给我拉住,嗳哟,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把哥哥妹妹叫的都不爱叫了,谁还认不得谁呢!这会子又闹躲起来了。”说的贾母、贾夫人都笑了。只见宝玉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先给贾母、贾夫人请了安,又与迎春相见,行过了礼。秦氏也给宝玉行了礼,自往西套间里帮着鸳鸯、司棋安顿行李去了。
这里,宝玉便坐在椅子上,贾夫人问道:“我的儿,他们三家子的眷口,可都安置妥当了么?”宝玉答道:“妥当了,都安置在薄命司两廊配房里了。”贾夫人道:“你可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吃过了,侄儿是同柳湘莲、秦锺一块儿吃的。也是这里送了去的酒席。”贾母道:“你今儿晚上在那里住呢?”宝玉答道:“那里我见有一座怪体面的宫,问了问,说是凤姐姐的,我就在那里住罢。”贾母道:“要是你一个人儿住着害怕,只管搬到这里来,跟着我睡也使得。”宝玉笑道:“不害怕的,那里还有秦锺给我做伴儿呢。”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金钏儿送了茶来。宝玉一面接茶,一面低声问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呢?”金钏儿向里间努了个嘴儿,不觉“噗哧”的笑了出来。贾母骂道:“小蹄子,好好儿的送茶笑什么呢?怨不得你太太打你,难道跳过一回井你还不害怕吗?”唬的金钏儿红了脸道:“二爷悄悄的问我林姑娘呢,我才敢笑的。”凤姐听了笑道:“宝兄弟,人家正经在这里好好的坐着,因为你来了,才把人家吓跑了的。你这会子又悄悄的问人家,可怨得金钏儿笑你么!”贾母听了也笑道:“姑奶奶,我想他们姊妹俩原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况且明儿就要圆房,又躲的是什么呢?不如把外孙女儿叫出来,教他们见一见罢。”贾夫人也笑道:“这个老太太,我并没有教他躲的,是他自己听见二侄儿来了躲进去的。如今教他出来,他如何肯自己出来呢!既是老太太心疼他们,就教二侄儿进他妹妹房里去见一见也不妨的。”凤姐听了笑道:“宝兄弟,你听见姑太太的话了没有?还不快老着脸儿进去呢?”宝玉听了,遂借着凤姐的口气,果然老着脸儿站了起来,慢慢的走了进去。刚一跨门槛儿,早瞧见黛玉在椅子上坐着,手里拿着手帕上拴的耳挖牙签,在灯下玩弄。一见宝玉进来,忙将手帕往外一摆,原是教他不要进来的意思。宝玉不解,又往里走了一步,黛玉便使性子把身子一扭,脸儿背了过去。宝玉见了,只得笑着伸了伸舌儿退了出来。凤姐在外哈哈大笑道:“碰了钉子出来了。”
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宝玉也觉没个意思,只得脸上讪讪的推故道:“老太太和姑妈一路辛苦,也乏透了,早些安歇罢。我也回去睡觉去了。”说毕,便告辞,各自去了。这里,鸳鸯、司棋、金钏儿七手八脚将贾母、贾夫人的行李、衣箱都搬到后边房内铺设妥当,大家又在黛玉房里说了会子话儿,这才各自归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来,梳洗完毕。贾母、贾夫人便领了宝玉到赤霞宫叩见元妃。元妃即留早宴,又赐了金莲玉烛,冠袍带履,命宝、黛二人即日完婚。贾母、贾夫人叩谢已毕,回到绛珠宫。
这里凤姐、迎春、香菱、秦氏早命人悬灯结彩,铺设的焕然一新。贾母向元妃处讨了八个能动乐器的宫娥,两名赞礼的小太监。登时鼓乐喧天,宝玉换了吉服,凤姐、迎春搀了黛玉出来,双双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合卺交杯,诸事已毕。早见警幻、妙玉、尤氏姊妹都来道喜,各有馈赠。元妃又差太监送了许多上用之物。因柳湘莲、尤三姐都往地府去过,也照样赏赐了一份。贾夫人也差人与元妃送礼,又与尤三姐也送了一份贺礼。
这一日,都在绛珠宫大排筵宴。宝玉也请了湘莲、秦锺在外庭宴会。至晚席散,宾客各自归家。这里,迎春、凤姐连玩带嗷的将宝玉送入洞房,各自归去。只留金钏儿在这里照应灯烛。
时当夏夜,皓月横空。金钏儿将各处灯烛俱皆吹息,思欲就枕,恐难成寐,辗转徘徊,忽想道:何不到新房窗根底下听一听去。想罢,他便轻轻的走了出来,蹑足潜踪的走到黛玉的窗下,仔细侧耳听了有顿饭之时。自己笑着才要转身,只觉有人用扇子在他头上打了一下,猛然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却是晴雯,连忙摆摆手儿,不教晴雯声张,便拉了他的手,回到院内白石栏边一齐坐下,乃悄悄的问道:“姐姐,你几时回来的?”晴雯道:“我回来了没多会儿。宝姑娘养了一个小哥儿,昨儿才满月,所以今儿我才把他带了来了。
我们刚走到牌坊这边,就遇见了妙师父。他告诉我们说,昨儿我刚走了之后,老太太、姑太太就都到了。奉元妃娘娘之命,今儿就与宝二爷、林姑娘成婚呢。宝姑娘听见老太太也在这里,他就急着要见见老太太。我们才进来的时候,屋里鸦没雀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我们一直的走到后边,姑太太带着司棋在西屋里已经关门睡了觉了。亏了老太太在东屋里还没睡着,如今宝姑娘在老太太屋里,和老太太、二奶奶、鸳鸯姐姐坐着说话儿呢。那里也没我插嘴的地方儿,我仍旧到前边来找了找,总不见你的影儿,我就猜着你必定在人家窗根底下溜着听来了。
”金钏儿听了笑道:“既是宝姑娘来了,依我的主意,把二爷和林姑娘请了起来罢。”晴雯道:“你且慢些儿,今儿是他们的好日子,让他们多睡一会子。宝姑娘和老太太说话,自然也还有一会子工夫呢,等我过会子再看一看去。如果是时候儿了,再叫他们也不迟。好妹妹,你才在窗根底下窃听了些什么故典儿?你可要据实告诉我,你要撒一句谎儿,我明儿告诉林姑娘,就说你在窗根底下听来,教我可捉住了。”金钏儿笑道:“好姐姐,你千万莫告诉林姑娘这个话,我据实告诉你就是了。我刚到窗根底下,就听见二爷好像念了两句书似的。”晴雯笑道:“你这就是胡说了,二爷这个当儿上还有工夫念书么?”金钏儿啐道:“你不信罢了,我明明的听见念的是什么“多愁多脖咧,又是什么“倾国倾城”咧的,我也不大懂得。”晴雯听了点点头儿,笑道:“你可听见林姑娘说什么来?”金钏儿道:“我只听见林姑娘说,‘你怎么越发学的涎脸了呢’。二爷就说,‘你这会子又使性子红了脸,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勒掯的我给你起誓发咒’。我听到这里,只当林姑娘听了必然要恼的,我就替二爷捏着一把汗儿。谁知道竟没恼,反倒笑起来了,说‘难为你把这些千年古代的话总记着呢’。二爷听了这一句话,上了脸儿了。后来我听着他只是叫,‘好妹妹,亲妹妹,你把你身上的香再教我大大方方的闻一闻罢’。招的林姑娘又使起性子来了。我只听他说,‘难道你这一会的工夫还没有闻够么?这还闻的不大方,要怎么才算大方呢’?撴摔的二爷好一会没敢哼一声儿。后来也不知怎么,又大乐起来了。笑着说,‘阿弥陀佛,好了好了,可怜我在林子洞当了一辈子的小耗子,偷了一辈子的东西,今儿刚刚儿的才摸着香芋儿了’。林姑娘就笑着‘呸’的啐了他一口。我正听到这里,你就拿扇子打了我一下子,把我的魂没吓掉了。”晴雯听了笑道:“你看人家,到底是千金小姐。你听说的这几句话儿,也教人听着爱听。那里像你前儿那个浪样儿,说的那些话,我听着怪生气的。”金钏儿听了,忙站起来要撕晴雯的嘴,骂道:“明儿轮着了你这个蹄子,你就把牙关咬的紧紧的,总不许哼出一声儿来。”晴雯忙拿扇子又打了他一下子,笑道:“我也不和你这个小蹄子说了。我上去瞧瞧宝姑娘去,你趁着这个当儿上,就把他们俩人请起来罢。”金钏儿听了点点头儿,笑着各自去了。
这里晴雯迈步一直往后房而来,刚至院中,只见凤姐、鸳鸯正将宝钗梦中的阴魂送了出来,才下台阶儿。凤姐道:“晴雯快来,你搀着宝姑娘些儿,他这里路生,老太太教他瞧瞧宝兄弟、林妹妹去呢。”晴雯听了,忙上前搀了宝钗,刚下了台阶儿,只听贾母在屋里叫道:“宝丫头,你见了宝玉,可要狠狠的数落他一顿,出一出你的气。”宝钗听了笑道:“我知道了,老太太请安歇罢。”说毕便扶了晴雯的肩头,慢慢的走到前边来。只见点的灯烛辉煌,不似从前黢黑的了。又见锦屏秀幕,宝鼎金炉,陈设的十分华丽。心下暗暗称奇,暗想:林妹妹死后,竟有这样一个所在,真可谓“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正在赞叹,只见金钏儿从黛玉房中走了出来,与宝钗请安,道:“姑娘可好。林姑娘请姑娘到里间坐呢。”宝钗听了笑道:“你是金钏儿么?越发长的出息了。”说着便往里所走。只见黛玉穿着件玉色百蝶掐金的夹纱袄儿,一面扣着钮子,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姐姐,你可好么!晴雯是昨儿去的,你怎么今儿才来了呢?”宝钗也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我今儿偏来的不巧了,打搅了你们的好事了。”黛玉听了也笑道:“怎么姐姐说起这样话来了。我觉得姐姐今儿来的才巧极了呢。
你坐下罢。”便拉了宝钗到炕上,对面坐下。
金钏儿送上茶来,茶罢,黛玉先道:“姐姐恭喜,我才听见金钏儿说,你生了一个小哥儿,昨儿才满月的。”宝钗答道:“可不是呢,不是为这件事,昨儿我就来了。”黛玉道:“你可见了老太太了么?”宝钗道:“我见了。老太太问了问家里近来的事,又告诉了我地府里的些事。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儿,后来老太太就教凤姐姐送我过来,说,‘既是你妹妹差了晴雯接了你来,你也早些过去瞧瞧他们罢。’所以我才过来了。姑太太老人家已经睡了,我也没敢惊动。”黛玉道:“姐姐你不必忙,横竖我们这里的人,到了明儿早上你都要见面的。”宝钗听了点点头儿。在四下里一望,并不见宝玉,忍不住的问道:“妹妹,怎么出家访道的人那里去了?”黛玉未及回答,只听宝玉在对面帐子背后笑道:“我在这里给姐姐跪着请罪呢!”
晴雯、金钏儿听了,都大笑起来。宝钗冷笑道:“好个出家访道的人儿,你给我请的什么罪呢?可怜太太成日家为你哭的连茶饭都减了,你也不想回去请请罪,又给我请罪来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和林妹妹姊妹两个的情分么?”黛玉听了忙道:“姐姐,你不用说了,这总是妹妹命里带来的魔星,被他死活的缠住了。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教太太悬心、姐姐受累,我竟是个罪魁了。”宝钗听了笑道:“这与妹妹什么相干呢,那不是他么!才刚儿老太太还教我狠狠的数落他一顿,出一出我的气。
如今妹妹又替他认不是,可教我还说什么呢?罢了,我也不说他了。”金钏儿听了忙道:“二爷,你快老着脸儿出来罢,二奶奶饶了你了。”只见宝玉穿着一件白纱衫儿,撒拉着一双大红鞋儿,从帐子背后走了出来。一见宝钗,先深深的作了一揖,然后把脸递了过去,道:“姐姐,你请打,打着问他,问他还敢去当和尚不敢了。”招的众人都笑了。宝钗向黛玉笑道:“你瞧瞧,刚说饶了他,他就来涎脸来了。”黛玉笑道:“这总是姐姐平日的恩宽惯的来。”说的众人又笑了,笑的宝玉脸上发了讪的向晴雯、金钏儿道:“原来你们两个人是在这里看我的笑声儿的,都给我山字摞山字,请出去罢。”一面又悄向他二人丢了个眼色。晴雯、金钏儿会了意,忙一齐走了出去。这里宝玉便“哗啷”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晴雯、金钏儿见宝玉插了门,由不得都嘻嘻的笑着走到院子里。晴雯笑道:“我们二爷今儿真是哈巴狗儿掉在粪坑里--没嘴儿的吃了。”金钏儿道:“这都是才刚儿林姑娘和二爷商量下的。咱们俩人何不悄悄的听听去呢!”晴雯听了,便笑着拉了金钏儿的手,轻轻的走到窗下,侧耳静听。只听宝钗在内道:“你们将来到底还是回生啊不回生呢?到底开言吐语的说个明了,我回去也好告诉太太,教他老人家放心。放着正经话不说,可又嘻皮笑脸的关上门作什么呢?”又听宝玉笑道:“姐姐,你别性急,回生的事,大约眼前也该有信儿了。你明儿回去之时,先把我的通灵玉带了回去,教太太看一看,请太太放心就是了。才刚儿是林妹妹恐怕姐姐走了这些路也乏透了,教我关上门,请姐姐脱脱衣裳躺着歇一歇儿。”又听宝钗道:“可不是呢,我也觉着身上乏乏的。颦儿,咱们可要先说开,只许咱们躺着说说话儿,你要教宝玉上来胡闹,我可不依。”
又听黛玉笑道:“姐姐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难道你们俩人离别了多日,就没两句话儿说说么?”又听宝玉笑道:“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就有多大的胆子敢放肆呢?你们俩人放心只管躺着,怪热的天气,我在旁边替你们打扇子好不好?”晴雯听了向金钏儿悄悄的笑道:“这倒有趣儿的很呢!”金钏儿忙笑着摆了摆手儿。隔了会子,就听见面里面手触动的响声儿,扇子扇的风声儿。不多一时,忽听宝玉笑道:“林妹妹,你记得咱们小时,宝姐姐才来的时候,咱们都在姨妈家喝酒吃糟鹅掌那会子。宝姐姐把姨妈妈妈长妈妈短的叫。回想起来,好像不多几天儿,怎么这会子他也有了孩子了,也有人把他叫妈妈了。我真喜欢的受不得了呢。”又听宝钗道:“颦儿,你听听,这个人给不得脸儿不是,才扇了几扇子,混话可就上来了。”
又听黛玉在炕上笑的喘不过气儿来。晴雯、金钏儿在窗外听的也几乎笑出声来,只得忍了又忍。忽听宝钗笑道:“宝玉,你敢和我涎脸!颦儿,这都是你的诡,你看我饶你不饶你!”金钏儿听到这里,望着晴雯伸了伸舌儿。又听黛玉笑道:“宝玉,你敢和我没人样!”晴雯听到这里,也望着金钏儿伸了伸舌儿。
又听宝玉笑道:“罢哟!我今儿可胆大豁出来了,索性得罪了姐姐、妹妹罢!”只听三个人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儿。金钏儿听了,在窗外拉了晴雯悄悄的笑道:“嗳哟!姐姐,咱们走罢,不用再往下听了,看仔细把咱们听的不好了。”晴雯悄悄的啐了他一口,便仍旧把他拉到院内白石栏边坐下。
正欲讲说他们房中之事,只听有人在外边拍的大门山响。
二人吃了一惊,瞧了瞧天色,但见东方微明,金鸡乱唱。二人乍着胆子走到宫门问道:“什么人?这早晚儿就来打门!”只听外面答应,乃是个妇人的声音,道:“姑娘们开门罢,我是鲍二家的。才刚儿林姑老爷差了冯书办来,给宝二爷送要紧的书子来了。冯书办自己不好来的。转差我送了来了。”晴雯、金钏儿听了,忙将大门开了。只见鲍二家的手里拿着一封书子,递与晴雯道:“姑娘们拿进去,送与宝二爷看,就说冯书办在薄命司等回信儿呢。”晴雯道:“你怎么不进来歇歇呢?”鲍二家的道:“这里人多,琏二奶奶的嘴又不给人留分儿,没的进去教他当着人说的脸上怪没意思的。我就回去罢。”说毕,径自去了。
晴雯、金钏儿仍旧关好了门,一直往上房儿来。金钏儿问道:“这个女人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他呢?”晴雯道:“谁又认得他呢!我也是听见琏二奶奶说,那年二奶奶生日,都在老太太房里吃酒,他就和琏二爷勾搭上了。后来琏二奶奶大闹了一场,他就臊的上了吊了。”金钏儿听了笑道:“怪道他不进来,怕琏二奶奶当着人揭他的短儿。”二人一路说笑,来到了东套间的门首,便将铜环儿叩了几下。只听宝玉在内问道:“做什么?”金钏儿叫道:“二爷起来罢,姑老爷差人送要紧的书子来了。”
只听“哗啷”的一声,门早开了。宝玉只穿着件短汗衫儿,趿拉着鞋儿走了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摸了晴雯一个脸旦儿,又打了金钏儿一个下颏儿。二人不敢声张,一齐瞪了他一眼。
宝玉笑着接了书子,重新走了进来,叫道:“晴雯姐姐,点支蜡烛来,屋里黑的还看不见字呢。”晴雯、金钏儿听了,忙点了蜡烛送了进来。只见黛玉、宝钗二人俱穿着短衫儿在炕沿儿上坐着。见宝玉拿进书子来,站在灯下拆封,他二人便也走来,一边一个,扶着宝玉的肩头。只见皮面上大书“二贤侄开拆”五个大字。拆去封皮,大家一齐观看。只见上写:日前分手,驰赴彤庭,叩觐天颜,厚蒙奖赉。命下部曹,即行查缺补授。正在守候间,忽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面陈一本,表奏贤侄与小女前生一段因果。
蒙上帝垂悯,许令回生完聚,并将太虚幻境所有入册之一切痴魂,普行释放回生,俾得各遂所愿。又悯愚一生缺嗣,仅存一女,不忍令其再离,即着与现任京师之都城隍两相对调,所有丰都随任之亲戚幕友、长随家人,概准其带赴新任。除将大士、真人原奏本章,并奉到上帝御批抄录送览,并希转呈老太太,以慰慈廑。专此布候近祉。不宣。
侍生林如海顿首拜
宝玉、宝钗、黛玉三人看毕,不胜大喜。遂又将抄录奏稿打开观看。只见上写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臣某某谨奏,为仰恳天恩俯鉴隐曲事:窃维紫微垂象,独秉造化之权衡;青锁随班,分司激扬之责任。伏查丰都城隍林如海之女黛玉,生本灵河仙草,谪为人世名姝;学迈班姬,才超谢女。
髫龄失恃,早见背于椿萱;弱息依人,竟托身于衿舅。
年才及笄,欣逢阆苑仙郎;缘在前生,曾做神瑛侍者。
情出于性,本人伦王化之原;礼守乎经,岂濮上桑间之事?倘终身之事托焉,则一生之愿遂矣!讵意红颜薄命,忽遭僵李代桃;可奈白发昏耄,遂致移花接木。
绛云轩里,曾无一梦之缘;潇湘馆中,遽抱百年之恨。
魂归幻境,当游缥缈之乡;名籍太虚,永注氲氤之册。
事最堪伤,情殊可悯。伏维上帝陛下,居高听卑,作真宰于十方;静专动直,锡福祥于三界。有求必应,无感不灵。愿昭阴阳不测之神明,以示彰瘅无私之至意。宏施法力,大发慈悲。凡属“红楼梦”有情之物,俾使普返幽魂;所有太虚境注册之人,概令咸臻寿域。
郎才女貌,都成伉俪之缘;孽海情天,永绝相思之鬼。
将见恩洋天上,庆高明悠久之无疆;德溢人间,作盛世升平之祥瑞。臣等临表,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奉上帝御批:
据奏,贾宝玉、林黛玉一事,情殊可悯。朕已示梦于人间帝主,之于七月十五日盂兰胜会,俾使太虚幻境所有注册之人,普令回生,以彰盛世升平之瑞。
大士、真人等届期遵谕行。钦此。
宝玉看毕,回过头来左边望望宝钗,右边又瞧瞧黛玉,不禁哈哈大笑道:“宝姐姐,林妹妹,这可真乐死我了。”未知二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史太君示梦绛云轩
贾存老遇儿铁槛寺
话说宝玉、宝钗、黛玉三人看罢林公的书启,并抄录大士,真人的奏稿,俱各欢喜不荆宝钗道:“金钏儿,快拿笔砚过来,待我抄录一张带回家去,也教太太听着喜欢喜欢。”金钏儿听了,忙将笔砚送了过来。宝钗道:“林妹妹,你替我抄姑老爷的书子,我自己抄奏稿。”宝玉听了,便换起袖子来替他们研墨,钗、黛二人各取花笺一张,就在灯下一挥而就。宝钗遂又看了一遍,叠了一叠,掖在袖挽儿里。
这里晴雯便送进脸水来,大家梳洗穿衣,刚然完毕,只见鸳鸯走来问道:“姑娘们起来了没有?”晴雯忙道:“早就起来了。”鸳鸯道:“姑太太早就梳洗完了,听见宝姑娘来了,要过来看看呢。”宝钗忙道:“我们就要过去请姑太太的安去呢,因为姑老爷的书子来了,所以耽搁了会子。”正然说着,早见凤姐搀着贾母,司棋搀了贾夫人走了进来。宝钗见了忙迎了上去,与贾夫人行礼。贾夫人忙拉了起来,贾母道:“姑奶奶,你看这个女孩儿可好不好呢,和他妹妹真是天生地就的一对儿。”贾夫人听了,也将宝钗仔细一看,忙拉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儿,难为你,这个模样儿到底怎么长来!真像画儿上画的人了。我听见老太太说,你就很疼你妹妹,将来你们姊妹俩到了一块儿,我也是放心的了。从今以后,不许你叫我姑妈,你也把我叫妈妈就是了。”贾母听了笑道:“很好,这才是呢。
当日薛姨太太也教林丫头把他叫妈妈来着。这如今宝丫头也把你叫妈妈,这才情通理顺,妥当极了。昨儿我还听见说得了曾孙儿了,姑奶奶,你知道不知道?”贾夫人听了,忙向宝钗笑道:“姑娘你可恭喜。是几时生的小哥儿?”宝钗正欲回答,只听宝玉道:“你们也让老太太、姑妈坐下,让我把姑老爷带来的书子念与两位老人家听听,冯书办还等回信呢!”贾夫人听了忙问道:“你姑爹有书子来么?”宝玉道:“有的,差了冯书办五更天来的。”贾夫人道:“既是如此,二侄儿就念与老太太听听。”
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宝钗、黛玉各挨序次坐下,宝玉便取出书子并奏稿来,从头至尾,高声朗诵的念了一遍。
众人听了,无不欢喜,惟有林黛玉坐在椅上思前想后,又流下泪来。凤姐道:“林妹妹,你也太爱哭了。人家听见这个信儿,人人都见欢喜的,偏你又伤起心来了。想是你舍不得你这个绛珠宫?”黛玉道:“你好糊涂,你仔细想想,我们太虚幻境的人普令回生,老太太和爹爹、妈妈又不能回生,这可不是又要离别么,我怎么不该哭呢?”凤姐道:“我不糊涂,你才是糊涂了呢。你才没听见,姑老爷书子上明明白白写着,说不忍教骨肉再离,所以才补了姑老爷京师里都城隍了。这句话你想是没听见么。”黛玉道:“虽然如此,到底有阴阳之隔,岂能常常见面呢!”贾夫人忙道:“我的儿,你不用伤心,横竖我们得了都城隍,老太太也随了我们任上去,娘儿们要见面也没有什么难处,比不得当日在地府了。你也想想,你父亲和我也都是半百过外的人了,就让如今也放我们回生,又能在人世过多少日子呢?老太太是更不用说的了。况且,你父亲当日在扬州做盐运司,又不要商人们的钱,尚且每日提心吊胆的,那里有做城隍逍遥自在呢!”正然说到这里,只见迎春走了进来,先与宝钗相见,彼此叙了会子寒温。便向宝玉道:“宝兄弟,你先到外边坐坐去罢,菱姑娘、小大奶奶都要进来瞧瞧宝妹妹呢。
”宝玉听了,便立起身来向贾夫人道:“我就去见见冯书办,给姑老爷写个回字儿去罢。”贾夫人道:“你就去写上,说书子上的话我们都知道了,以后再有什么信儿,即速再差人来就是了。”宝玉听毕,各自去了。只见香菱、秦氏也走了进来与宝钗相见,各道别后情事。
大家坐定,贾夫人向宝钗笑道:“姑娘,我才问你小哥儿是几时生的,你还未曾开口,二侄儿就要念书子,把咱们娘儿俩的话靶儿打掉了。”宝钗道:“是上月十五生的。昨儿才过的满月。”贾夫人又道:“如今你婆婆和你妈妈身子可还壮朗?
”宝钗道:“如今家里事不遂心,我太太和我妈妈也都露了老了。”贾夫人听了叹息了良久,又向香菱道:“姑娘,你到底有种什么香,这等奇妙?又能送你妹妹到家,又能把宝姑娘接了来呢?”香菱道:“这种香是我父亲给的,原是仙家之宝,一名返魂,一名寻梦。点起香来,彼此往来相会,也无非魂梦而已。”贾夫人道:“依你这等说来,你们姑娘到这里来,竟是做梦了么。”香菱笑道:“姑太太这个话说的好笑。不是作梦,难道是他的肉身真来了么?”贾夫人听了沉吟了半晌,道:“他既是做梦,咱们也该早些送他回去才是,恐怕留的时候长了,他太太在家必定要受惊怪呢。”贾母也道:“可也是呢,我们这里的饭,可也不好留他吃的。宝丫头,你也就回去罢,仔细你太太耽心。你回去就把你姑老爷的书子和那僧、道的奏稿上头写的那些话,先告诉你老爷、太太,教他们放心。”宝钗道:“才刚儿我也把姑老爷的书子并奏章的底儿都抄下了,他还说教把通灵玉带了回去做个凭据。不然,太太还罢了,老爷素日最是不信神鬼荒诞的话的。”贾母听了沉思了一会,道:“你老爷那个脾性儿,我也是知道的。那块玉也是你女婿离不得的东西。也罢,你先回去,等明儿我也和菱姑娘借一支香点了,亲自到家给你老爷托托梦,当面告诉他这些因果,他也就不能不信了。我的儿,你就早些儿回去罢!”宝钗听了,便起身告辞。黛玉道:“姐姐你且慢着,我这里有警幻仙姑送的仙酒,喝了百病消除。你喝些儿,回去省得吃王大夫的药。”金钏儿听了,忙烫了酒来,宝钗立饮了三杯。黛玉仍命晴雯送去。
金钏儿道:“我送二奶奶去,我也要带着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呢!
”贾母道:“小蹄子,你不用混争,晴雯比你岁数大点子,他送宝姑娘去我们放心些儿。你要回家看看你妈,明儿跟了我回去就是了。”金钏儿听了,便不敢言语。
这里,宝钗告辞了贾母,众人一齐送出绛珠宫。黛玉、迎春、香菱、金钏儿四人仍将宝钗、晴雯送至牌坊外边。忽见宝玉从薄命司飞跑着赶来,叫道:“宝姐姐,你等一等儿,我还有话告诉你呢!”众人听了,只得止步等候。宝玉到了跟前,向宝钗道:“才刚儿我又接着两位仙师的一封书子,说我与柳湘莲的肉身,都在大荒山空空洞内,他们目下要差松鹤童子送到铁槛寺去呢。你到家可告诉老爷、太太,差人不时的打听着些儿。如果有人将我们的肉身送到,就将我抬在家中,安置在潇湘馆。把柳二哥的肉身就交给你们家薛大哥。再差人到苏州,把林妹妹的灵柩搬来,等到七月十五日,我师父自有妙用。你就把我这块玉带了回去,请太太看看也好放心。”宝钗道:“才刚儿老太太说来,说这块玉是你带惯了离不得的,不用带了回去。明儿老太太亲自到家给老爷托梦去呢。你可将方才的这些话也告诉老太太一声儿。我一个人的话,恐怕老爷未必肯信。
”说话之间,早来到牌坊外边。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六目相视,大有不忍分离之状。只见香菱点起香来,与宝钗、晴雯插在鬓边,说声“去罢!”只见二人双翘离地,如电掣星驰一般,须臾不见了。
这里宝玉、迎春等五个人由旧路而回。香菱向宝玉问道:“宝二爷,来的那个冯书办走了没有?”宝玉道:“走了好一会了。”香菱听了,向黛玉笑道:“姑娘,我听见我们的这个主儿嫁了冯书办,如今现在薄命司里住着呢,我们何不去看他一看,臊他一臊呢!”黛玉笑道:“什么好有脸的人,看他作什么?他又知道什么是个臊呢。我先不去。”香菱见黛玉不肯去,便又向迎春道:“二姑娘,你同我一块儿逛逛去罢。”迎春不好意思驳回儿,便问宝玉道:“只怕柳湘莲、秦锺都在那里,我们去了不大方便罢!”宝玉道:“不相干的,他们俩家相离好远的呢。况且他们俩人我已经嘱咐过了,说这里乃是女仙之所,不许他们无故出来乱走的。”迎春听了,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既然不去,你就和金钏儿先回去着,我陪着菱姑娘去走一回。宝兄弟,你把我们俩人送了去罢。”宝玉听了,不好违拗,只得随了迎春、香菱往薄命司而来。黛玉带了金钏儿自回绛珠宫而去。彼此分路走了有一箭多远,忽听宝玉回头叫道:“金钏儿,你好生搀着妹妹走,看仔细跌倒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迎春笑道:“罢哟,你不用虚了!这是我们来来往往走熟了的一条路,比咱们大观园的路还好走呢,你就单怕跌倒了你妹妹,难道别人就不是个人儿!”说的宝玉无言可对,自己也笑了。按下太虚幻境之事,暂且不表。
再说宝钗的阳魂随了晴雯的阴魂出了太虚幻境,耳内只听呼呼的风响。转瞬之间,早望见怡红院自己的卧室。正要和晴雯说话,只觉晴雯在旁将他猛力一推,早已魂归了本壳,不觉“嗳哟”了一声。只听莺儿在旁叫道:“史大姑娘,快回来罢,不用告诉太太们了!我们姑娘醒来了。”宝钗在梦中惊醒,听见莺儿叫喊,忙揉了揉眼看时,但见日色横窗,约有巳牌时分,不觉吃一大惊,连忙坐了起来,道:“莺儿,你嚷什么呢?”
莺儿道:“姑娘,你从来没有失睡过,今儿怎么了?大家都起来梳洗完了,你还睡的不醒,任凭我怎么推着叫,你总不答应一声儿。后来史大姑娘来了,他把手伸到你被窝里百样的胳肢,你连动也不动一动。他才看着着了急,怕你得了什么怪病儿。
他教我好生看着你,他亲自告诉太太们去了。”宝钗听了点点头儿。又将梦中的景况想了一想,忙在袖挽儿里摸了一摸,果然有个字帖儿。取出来看了一遍,忙又掖起,即便穿好了衣服下地来,在四下里望了一望,问道:“莺儿,你可瞧见晴雯来没有?”莺儿听了吃惊道:“姑娘,你怎么说起鬼话来了。”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薛姨妈和王夫人、史湘云一齐走了进来。
一见宝钗,都发起怔来。薛姨妈道:“我的儿,你怎么了?才刚儿你史大妹妹说你睡的总不能醒来了,任凭怎么胳肢总不动一动儿。吓得你太太一面着人找你琏二哥哥,教他快请王大夫去,一面我们就往这里瞧你来了。怎么你这会子倒好好的起来了呢!你到底自己觉着是怎么了?”宝钗笑道:“我并不觉怎么样。有个缘故,太太和妈妈、史大妹妹都坐下,等我慢慢儿的告诉你们。”薛姨妈听了,便和王夫人、史湘云一齐坐在炕上,莺儿忙叠了铺盖,端了脸水来。
宝钗一面梳洗,一面将晴雯昨夜来家,点起寻梦香将他带到太虚幻境,与贾母、贾夫人、宝玉、黛玉等诸人相见,并林公带了书子来,抄了僧、道奏稿的话,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
又将抄下的书子、奏稿取了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瞧了一瞧,便朗朗的念了一遍。王夫人、薛姨妈听了,俱各大喜过望。宝钗又将贾母要亲来托梦,以及僧、道差松鹤童子送宝玉、柳湘莲的肉身到铁槛寺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更加欢喜,忙命人传知林之孝,教他飞行到铁槛寺,告诉主持们一声儿,一有什么信儿,飞来禀报。
正在吩咐间,只见王善保家的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先与王夫人、薛姨妈请了安,又与湘云、宝钗问了好,道:“那边大太太听见说找琏二爷请王太医给宝姑娘看病,大太太说,昨儿还是好好的,过了满月,今儿怎么忽然又病了呢?大太太很不放心,打发我过来打听打听。”王夫人笑道:“没有什么大病,你且坐下,等我告诉你缘故。”王善保家的听了,才然要谢坐,忽然“嗳哟”了一声,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了起来,大嚷道:“晴姑娘饶了我罢,我再不敢在太太跟前给你垫舌根了!”说着,但见他如疯魔了一般,把自己浑身的衣钮儿都解开,连裤带儿都揪断了,两只手只是在腿班里乱采乱挦。吓得王夫人、薛姨妈一齐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湘云在炕上瞧见这般光景,早已笑的动不得了。宝钗一见,就知是晴雯作崇,忙命莺儿:“快教柳家的拿几张黄表纸钱来,在院子里焚化。”口里暗暗的祝赞了几句。只见王善保家的这才不闹了,“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口里的白沫子漾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撮子黑毛。招的众人又是害怕又是好笑,一时哄动了家下。
只见李纨、平儿、惜春、巧姐、紫鹃、麝月一齐都来了。柳家的和莺儿、麝月、紫鹃四人一齐动手,将王善保家的抬到下房里去,灌了些汤水,这才苏醒过来,满面羞惭,无言可说,惟有暗恨晴雯而已。将息了半响,王夫人便差柳家的将他送过那边去,并接邢夫人和东府尤氏,晌午过来大家说说话儿。
这里,薛姨妈、王夫人等就在怡红院大家吃了早饭。王夫人便又差人接了探春来。不多一时,邢夫人、尤氏也都来了。
王夫人遂将宝钗做梦的话告诉了众人一遍,彼此又盘问了会子太虚幻境的光景,宝钗又备细的述了一遍,大家听了无不欢悦。
邢夫人笑道:“我倒不知晴雯这个小蹄子利害多着呢。才刚儿王善保家的回到家里,他又附下来了,嘴里只嚷要叫他姑舅哥哥吴贵,教把他的灵柩快寻了出来,预备着好回生。闹的我没了法儿,只得央告他说,‘好孩子,你只管放心,我一会儿过去告诉你太太,找你的尸首就是了。’勒掯了我个到地儿,他才走了呢。”尤氏听了笑道:“若是这么说起来,凤丫头和我们媳妇、我们的两个妹子,也都要搬回他们的灵柩来才是呢。”
王夫人道:“这个自然的。等明儿我和你叔叔商量了,仍旧打发蓉哥儿到苏州搬你林妹妹的灵柩去呢。就带着把你们媳妇和凤丫头的灵柩也搬了来。你两个妹子都在这里城外埋着呢,那是更容易的了。”尤氏道:“我想,林妹妹和凤丫头是去年死的,我们二姨儿、三姨儿是前年死的,年代还不多儿也还罢了。
只怕我们媳妇死的年代太多了,想来尸首也未必能够囫囵罢。”
宝钗道:“昨儿我梦中在太虚幻境,听见你兄弟说,他师父临时自有妙用。想来,他师父既是神仙,临期自然有个什么妙法儿也不可知。据我想来,别人的灵柩,无论年代的远近,到底还有个埋葬的地方儿,都还容易。惟有妙师父,可教人在那里寻找他的尸首去呢?”众人听了,齐声叹息道:“这可真难了。
”
正在彼此谈论,只见玉钏儿走来禀道:“老爷回来了,请太太过去说话呢。”王夫人听了便起身,领了玉钏儿,出了怡红院,一直回到自己的上房。只见贾政正和贾琏坐着说话,一见王夫人进来,贾琏忙站了起来,道:“太太才刚儿教我请王太医,回来的人说,今儿是他在太医院的正班儿,恐怕内廷一时传唤,不敢擅离。他说明儿早起来罢。”王夫人尚未及回答,贾政忙问道:“谁又病了?”王夫人笑道:“说来又是好笑的事,老爷又该不信的了。二媳妇昨儿才过了满月,今儿早起睡的总不能醒来,把我吓的只当他又得了什么怪病了呢,所以才教琏儿差人请王太医去了。后来谁知道才不是病,却是梦见晴雯把他引到太虚幻境去了。”刚说到这里,只听贾政笑道:“真奇怪了,早起,我今儿在衙门里也听了个笑话儿,外头的人都嚷着说,这两天夜里,城隍庙有人听见人喊马嘶的,说旧城隍现在办理交代,新城隍眼下就要到任呢。又有人说,新城隍就是当日在扬州做盐运司的林老爷。你说这个话荒唐不荒唐呢?
”王夫人听了笑道:“依老爷这样说起来,这件事竟是千真万真了。昨儿宝丫头梦中到了太虚幻境,连老太太、姑太太都看见了,还抄了林姑老爷的书子并大士、真人的奏稿来了。老爷看一看也就知道了。玉钏儿,去和你二奶奶把那个稿儿要来。”
玉钏儿听了,如飞而去。
不多一时,将两个稿儿拿来递与贾政。贾政接来看了一遍,望着贾琏笑道:“我不信,天地间竟有这等的奇事。我想,林姑老爷素日为人骨鲠方正,或者死后为神,也是有的。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或者他修道的心诚,得了他仙师的什么指引,这也在情理之中。从来没听见死人回生之说。这一节到底教我不能无疑。你瞧瞧这个稿儿。”贾琏接来看了一遍,忙站起来笑道:“侄儿读的书不多,也不能深究其奥,然而常听见俗语说的‘圣天子百神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侄儿想,如今圣天子在位,恩德加于四海,神灵感应也是该当的。至于老爷居官清正,为国为民,上天加护,降之福祥,这也是有的。依侄儿的愚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如今只把应该预备的事早早儿的预备下就是了。”贾政听了,沉吟了多会,道:“我想,这件事虽说似属可信,终是渺渺茫茫的。万一吵嚷出来,外头都知道了,不但教亲戚朋友们笑话,上头要是知道了,只怕还要问不是呢!”王夫人道:“才刚儿二媳妇还说,老太太惟恐你不信这些荒诞之事,老人家还要亲自来家给你托梦来呢。
”贾政听了,不觉凄然叹道:“自从老太太去世之后,我也梦见过几次,总是模模糊糊的。既是老人家要来家托梦,今儿可将老太太的上房打扫洁净,预备下一桌子好的供献,等我晚上祭奠了,就在老太太房里睡觉。且看有什么动静儿,咱们再作道理。明儿是南安太妃的寿诞,我请你过来,咱们商量。如今别的礼物都有了,只少一只如意,只怕老太太楼上还有,你去找一找瞧,把我的饭送到书房里,我就和琏儿一块儿吃罢。”
说毕,便和贾琏起身向书房而去。
这里王夫人便将琥珀叫来,教他先开了贾母的房门。王夫人遂到里边看了一遍,但见屏帐依然,人亡物在,不胜凄惋。
悲伤了多会,吩咐老婆子们收拾打扫,重新铺设了一番。一面上楼取了一只三镶的如意,命人送与贾政。一切完毕,这才过来,又与邢夫人、尤氏、探春、湘云诸人计议了会子搬取众人灵枢的话,又不知谁是回生的,谁是不回生的,纷纷讲说,俱各猜疑不定。闹了一天,到了晚上始各散去。
这一晚,贾政便斋戒沐浴,就在贾母房中摆了供献,悬起贾母的影像来。奠了酒,叩祝了一番,便独自一人在贾母平日住的暖阁内安寝。王夫人一来为贾政年迈,一人又在空的房内独睡,不甚放心;二来也要悄悄的窥听,到底有什么影响,乃悄悄的命人将自己的卧具搬来,就在板壁后琥珀睡的房内,带着琥珀、玉钏儿同宿。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不时的伏枕静听,似乎板壁那边微有声息,并不听见贾政言语。瞧了瞧残灯明灭,玉钏儿、琥珀二人鼾然沉睡。将至五更时分,忽听玉钏儿在梦中惊醒嚷道:“姐姐站一站儿,我还有话要问你,你怎么就走了呢!”王夫人听了骂道:“小蹄子,你怎么撒起呓怔来了?”只见玉钏儿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道:“太太,我姐姐跟了老太太来了。我们才说了几句话儿,老太太在那边就叫他,他就赶着过去了呢。”
王夫人听了,不胜惊异,正要往下盘问,忽听贾政在板壁那边“嗳哟”了一声,似有悲咽之状。王夫人听了吃了一惊,隔着板壁先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老爷睡醒了么?”只听贾政哽咽道:“快点灯来!”王夫人听了,连忙起来,穿好了衣服,叫起琥珀、玉钏儿来,点了一支蜡烛,三人一同走了过来。猛见了贾母的影像与平日大不相同,真如活人一般,眉目俱动,唬了一哆嗦。只见贾政披着衣服坐在榻上,面带泪痕。
一见王夫人进来,忙道:“真奇怪极了,我只觉刚然睡着,就瞧见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金钏儿走了进来,声音笑貌宛若生前,和我足足的坐着说了有两个时辰的话,老人家告诉我说,林姑老爷升了京都的城隍,也是七月十五到任。老太太和珠儿、鸳鸯等俱准随任享受人间的香火。又与我商量要将鸳鸯与珠儿作妾,我就答应说,诸事任凭老太太尊裁。其余的话,都和二媳妇梦醒后所说的相同。我就问老人家说:‘太虚幻境册上注名的究系何人?祈老太太明示,以便好搬取他们的灵柩。’老太太便说:‘金陵十二钗,你难道不知道么?’这句话把我说怔了,我只得答应说:‘实在不知,求老太太明示。
’老太太又说:‘我告诉你,你可要记清白些儿。元妃、贾迎春、林黛玉、王熙凤、秦可卿、甄香菱、尤二姐、尤三姐、晴雯、金钏儿、瑞珠儿和尼姑妙玉,共十二个人。如今除过妙玉他自行陈请,情愿陪侍警幻不愿回生外,其余的十一个人,都是该回生的。这是已死的十二钗了。如今现在的薛宝钗、史湘云、李纨、平儿、探春、惜春、巧姐、薛宝琴、邢妯烟、莺儿、紫鹃、花袭人,这又是现在活着的十二钗了。目下,有人若将宝玉的肉身送来,你可要好生将息他,不可难为他一点儿。时光有限,我也要回去了。’我听见他老人家要去,我就拉住哭着问如今的家运,并子孙后来之事。老太太站起来只说了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便叫金钏儿:‘咱们回去罢!’刚见金钏儿走了过来,老太太就将拐杖在地下一撴,就像打了个闷雷一般,把我就吓醒了。”
王夫人听了,也由不得一阵心酸,悲咽了半晌,道:“既是老太太有灵有神的来家托梦,这件事可就千真万真,老爷也不用再疑惑了。我想,别人的灵柩虽然路途遥远,不过多化几两脚费,早些儿差人赶着搬去也还好办,惟有元妃的凤柩,非离了奏明请旨,如何敢私自动得呢?莫若老爷上朝去,回了宰相大人们,求着替我们奏一奏才好。”贾政听了,摇头道:“不妥不妥。此等荒诞不经之事,谁有多大的胆子敢在万岁爷跟前乱奏呢?”王夫人道:“不然这可怎么处呢?”贾政沉思了一会,忽然道:“我记得昨儿我看过媳妇从梦中抄来的奏稿,后面有上帝的御批,我好像记得有‘朕已示梦于人间帝主’的这一句话。如果真有示梦之事,再不过几天儿,外头也就知道信儿了。即或并无托梦之事,且等临期别人如果真都回了生,那时再求大人们代奏也还不迟。倒是外甥女儿和琏儿媳妇、蓉儿媳妇的灵柩,我明儿和大老爷、珍大侄儿商量,仍旧打发蓉儿回南搬取,教他赶紧些儿,总赶七月初十日到京才好。再者,说有人送宝玉的肉身到铁槛寺之事,我想,我今儿下了衙门,亲自到铁槛寺拈香,吩咐住持们扫打了经室,先替老太太念三天经。吩咐住持们留心打听着也就是了。”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儿道:“老爷想的很是。”老夫妇一面说话,一面服侍贾政穿衣梳洗毕,重新到贾母的影像前泣拜了一番。便命琥珀、玉钏儿收了影像,撤了供献。喝了茶,吃了点心,这才上衙门去了。
这里王夫人督率着琥珀打扫干净,仍然关好了门,遂带着玉钏儿仍到怡红院来,便将贾母昨夜果真来家托梦的话告诉了薛姨妈、史湘云、探春、宝钗一遍,合家无不欢悦。薛姨妈便命人叫了薛蟠、薛蝌弟兄两个来,告诉他们,教薛蝌差人回南,搬取香菱的灵柩。又教薛蟠打听着,有人将柳湘莲的肉身送到铁槛寺时,可抬到家中,打扫一间避风的密室,用心将养,以报朋友拯救之德。薛蟠、薛蝌二人听了,都一一的答应了,自去料理不提。
再说贾政下了衙门,吃了早饭,坐了车,带了贾琏、赖大、李贵、林之孝、焙茗出城,一直来到铁槛寺。本寺的住持闻知大檀越亲来拈香,早传齐了合寺的僧人出来迎候。贾政下车,先进禅堂更衣。这里贾琏便吩咐林之孝催人搭盖经棚。勋戚大家并不费事,吹口之力搭起棚来。登时悬灯结彩,法鼓金铙,请贾政出来拈香礼忏。贾政素性刚直,本不信神鬼渺冥之事。
只因贾母托梦,所以来此念经,也无非是尊敬神明,思念父母的意思。拈香已毕,就在寺里吃了些素斋。
约有未末申初时分,才要进城回府,忽然间大风陡起,拔木扬尘,将棚内的灯火俱皆吹灭;尘沙迷目,对面看不见人。
忽闻空中有鹤唳之声,众人俱各惊疑,敛神屏息,不敢少动。
只听嘎然一声,坠落在棚内。须臾大风顿息,众人看时,只见一只仙鹤,元裳缟衣,翅如车轮,背上驮着两个人,俱各闭目敛息,如痴似醉,仔细看时,正是宝玉和柳湘莲。贾政、贾琏见了,又悲又喜,忙命李贵、焙茗、林之孝、赖大等一齐动手,将他二人抬了下来。但觉身体夯重,瘫软如绵,不能站立。贾琏忙拉了宝玉的手,叫道:“宝兄弟,老爷在这里呢。”但见宝玉目垂息敛,并不答应。再看湘莲,也是如此。贾政见了这般光景,也觉凄惨落泪。正在伤感之际,忽见那只仙鹤收了双翅,就地一滚,化做清俊的一个道童,向贾政稽首道:“恭喜老大人,小道奉仙师之命,特送公子来此。”贾政见了不胜惊异,知是仙童,不敢怠慢,忙答礼道:“有劳仙童下降,下官何以克当!但不知小儿浑身瘫软,口不能言,是何缘故?”列公,你道这只仙鹤是谁?原来就是松鹤童子所化。见贾政问他,忙笑道:“他二人的真魂现在太虚幻境,未曾入壳,是以如此。
且请大人将他二人抬到府中,安置在静室,用心将养。俟七月十五日,家师到来,亲自施展法力,令他二人真魂入壳,自然耳目聪明,手足灵动了。贾政听了,这才放了心,忙命焙茗飞马进城报信,并着抬两顶软轿来。一面命人将湘、宝二人抬进禅堂,一面命住持让松鹤仙童到客房待茶。只见那仙童就地一滚,依旧化作仙鹤,嘎然一声,腾空而出。
贾政这才知道僧、道二人果是真仙,不胜感激,连忙向空拜谢。进了禅堂,又将宝玉、湘莲仔细一看,宝玉是僧家打扮,湘莲是道家装束,直挺挺的睡在榻上,就和死人一般。摸了摸手脸,却都是温暖的,鼻中亦似有出入微息。每人腰里拴着一个包袱,解下来打开观看,原来是他二人当日出家时穿了去的衣服。贾政见了,点头叹息了多会。只见焙茗飞马跑来,并命人抬了两乘软轿;薛蟠得了信儿,也飞马而来。贾政便命贾琏坐一乘软轿,搂了宝玉,李贵、焙茗帮着;薛蟠坐一乘软轿,搂了湘莲,赖大、林之孝帮着,自己仍坐了车,一齐进城。约有掌灯时分,早到了荣国府。刚到了宅门,就听见王夫人“儿啊,肉氨的从里面哭了出来。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天上人间双颁恩诏
痴男怨女大返幽魂
话说贾政从铁槛寺将宝玉、湘莲二人用软轿抬了进城,走至荣府街口,薛蟠便吩咐轿夫岔道,将柳湘莲抬了家去。这里,贾琏在轿内搂了宝玉,刚到了宅门,就有小厮上前接住了轿杆,喝退了轿夫,一直的抬到荣禧堂的院内,这才落下轿来,早见王夫人从里面哭了出来。贾琏在轿内忙道:“此乃大喜之事,太太不必悲伤。快教老婆子们抬了藤屉子来。”此时,李纨、平儿等都在上房门首站立,听了忙命老婆子们抬了个藤屉子过来。只见贾琏从轿内搂着宝玉的腰,焙茗抬了宝玉的腿,轻轻的抬出轿来。放在藤屉子上,就将包袱做了枕头。老婆子们抬了,便向大观园而来。王夫人见了,便哭着跟了进来。
再说宝钗一闻焙茗报信,早命紫鹃将潇湘馆收拾打扫妥当,安设了床帐。一见老婆子们抬了宝玉进来,瞧见他那个样儿,就像那年挨了打抬进来的一般,又像抬进一个小和尚子来了,也由不得一阵心酸,扑簌簌流下泪来。正欲上前来看,只见贾政、贾琏都跟在后面,他便暂且回避了。王夫人一面哭着,一面吩咐老婆子们将宝玉安放在床帐之内,仍将藤屉子抬了出去,便坐在床沿儿上,拉了宝玉的手,就如哭亡人的一般,数数落落的哭将起来。贾政也坐在椅子上叹气。贾琏忙劝道:“太太不必尽自伤心了。虽说他这个样儿教人瞧着心里难过,究竟并不相干的,不过再几天儿他师父就来救他来了。太太若是尽自哭,只怕他的魂灵儿在太虚幻境也是不安的。”劝了多会,王夫人这才止了泪。贾政见王夫人不哭了,乃向贾琏道:“我们到外边坐去罢,这里也让他们姊妹们过来看看。”说毕,便同贾琏各自去了。
宝钗见贾政、贾琏去了,这才走到宝玉的床前,仔细看了一看,用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摸,乃向王夫人道:“太太放心,不用尽自哭了。这是他魂未归壳,所以如此。他师父既然差人送了来,想来再也不至另有他虞的。”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儿,道:“我的儿,我想怪热的天气,你把他这和尚的衣服都替他脱下来。盖上夹被,把窗户上的竹帘子都放下来。虽不可受暑,亦不可受寒。”宝钗听了,便挨上床去,将宝玉扶了起来,揽在怀内,只觉他身软如绵。王夫人忙替他解钮脱衣,拉去了鞋袜,便盖上了夹被。王夫人又伸手在被内替他褪了小衣,只留下贴身穿的兜肚儿,便命宝钗轻轻将他放倒,侧身而卧。取过了包袱,换上绣枕,仔细一看,宛如睡觉一般,脸儿上仍旧红是红白是白的。王夫人看了,这才喜欢起来了。刚然安置妥当,只见薛姨妈、史湘云、探春、惜春、李纨、平儿、巧姐等都来了。大家齐到床头仔细看了一看,也有欢喜的,也有伤心的,满屋里纷纷谈讲,十分热闹。
这一晚,宝钗安置了桂哥儿,便带了莺儿、紫鹃、麝月、秋纹等,就在潇湘馆守宿。
到了次日,贾政刚下了衙门,就有贾赦、贾珍、贾环、贾蓉、贾兰、贾芸、贾芹、贾蔷等一齐过来看视宝玉。正在热闹之际,忽见林之孝慌慌张张的跑来禀道:“太监夏老爷背着旨意来了,请老爷快出去接旨。”贾赦、贾政听了,俱各吃一大惊,连忙换了朝服,趋出门外跪接。只见夏太监骑着马,背了旨意,直至大堂滴水檐前下马,将旨供在香案。贾赦、贾政等俱行三跪九叩,礼毕,伏俯听候宣读。夏太监打开圣旨,读曰:朕前于几暇批阅古今史鉴,偶觉神倦,隐几假寐,梦见一僧、一道,衣冠太古,相貌清奇,将朕引入天宫。蒙上帝降阶延入。升瑶碧之宫,登丹霄之殿;筵开王母之桃,乐奏钧天之曲;问答良久,酬酢甚欢。
座间出示大士、真人所奏贾宝玉、林黛玉因果一本,读之殊堪悯恻。业蒙批示,定期于七月十五日命大士、真人降世,宏施法力,将所有太虚境注册之人,概令回生,以昭盛世升平之瑞。朕敬聆之下,深为感悦。
又蒙议及已故原任扬州盐运司林如海,生前忠正,宜补京都城隍之职等语。既而酒阑送出,即见林如海伏谒道旁叩谢,朕复与彼温谕片时,始觉蘧然而寤。朕以梦境迷离,不肯遽信。不意昨日早朝,竟有一僧、一道在午门求觐,朕即宣入,观其形貌,果与梦中所见相同;听其奏对,亦与梦中所闻无异。是以暂将二人安置皇觉寺古刹。除将贤淑贵妃梓宫另降谕旨,令内廷自行敬谨办理外,其自林黛玉以下诸人之柩,自应着照僧、道所请,在铁槛寺先期聚齐,俟届盂兰会日,听候僧、道作法,以观成效。再已故盐运司林如海,着敕授京都城隍,赏发帑银三千两,增修庙宇,并赐祭田百亩,日供香火之费。查工部侍郎贾政,乃贾宝玉之父,又系林如海妻兄。着贾政即遵谕行。钦此。
贾赦、贾政等跪听宣读毕,又行了三跪九叩礼谢恩,将圣旨供在中庭,这才与夏太监见礼,便向里让。夏太监笑道:“恭喜老爷们,此乃亘古未闻之奇事,今竟出自贵府,可敬可贺。
我今日事忙,另日再来喝老爷们的喜酒罢。”说毕,便命拉过马来,仍在滴水檐前上马,径自去了。
这里贾赦、贾政接了这道圣旨,真是喜从天降,将从前满腹疑猜,一时尽解。便向贾珍、贾琏等商量,仍命贾荣带了林之孝,回南搬取黛玉、凤姐、秦氏的灵柩,贾赦差王善保搬取迎春的灵柩,贾珍差赖升搬取尤二姐、尤三姐的灵柩,贾琏又差来旺儿寻访晴雯、金钏儿、瑞珠儿的灵柩,俱限七月初十日在铁槛寺聚齐。这个信儿早传到内里,王夫人、薛姨妈暨合家人等无不欢悦。薛姨妈便命老婆子叫了焙茗进来,教他速到家中告诉薛蟠,立刻打点路费,命薛蝌星夜回南搬取香菱的灵柩。
焙茗答应而去。
再说薛蟠于昨晚将柳湘莲抬到家内,安置在书房小套间内,派了两个小厮在内看守,自己仍回到宝蟾的房里睡觉。宝蟾见薛蟠进来,他便轻声浪气的问道:“大爷,你想是疯了,怎么把个死人抬到家里来了呢?”薛蟠道:“胡说,那是我的盟弟柳老二,是他师父从大荒山差人送到铁槛寺。太太吩咐教我把他抬到家里来。等到七月十五才还魂呢。”宝蟾听了,把眉头一攒,嘴儿一撇,笑道:“太太也老背晦了,非亲非故的,把个死人弄了来,也不害个蜃气。”薛蟠道:“这更胡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在江南回来路上遇着了歹人,不亏人家救咱们的命吗!”宝蟾听了又从鼻子里笑道:“罢哟,我倒不知你的命是人家救下的,我只知道你教人家楞了个扁饱,还揿在苇塘里喝了一口臭水呢。”薛蟠被宝蟾说的满脸通红,无言可对,不去理他,各自睡了。
到了次日饭后,这才走到书房来看湘莲。天气炎热,只见湘莲枕着包袱,合衣仰卧,推之不动,问之不答,那脸儿上有红似白的,嫩的真要掐出水来。薛蟠见了,不觉想起昨夜宝蟾之言,触起前情,不觉淫心顿炽,暗笑道:“我把你这个小东西儿,那会子哥哥和你玩一玩儿,你就那样的利害,打了我还不算,还教我喝那苇塘里的臭水。这会子我可看你往那里跑,这可该由着我了罢。”说着,便将两上小厮撵了出去,将湘莲轻轻的抱了起来,先替他脱了上身的衣服,仍旧放倒,又替他拉了鞋袜。但见他浑身的肌肤如冰雪一般,愈觉淫兴勃然,连忙替他解开衣带。只觉有人在他背后“啪”的一声,重重的打了一个脖子拐,打的薛蟠头晕眼花,金星儿乱冒。正在昏迷之际,只听焙茗自外走来叫道:“薛大爷,姨太太差我给大爷说话来了。”薛蟠正在神魂昏乱之际,一见焙茗进来,也不暇思前想后,便批脸打了他一巴掌,骂道:“小杂种,你怎么打起我来了。”焙茗正然说的兴兴头头的,被薛蟠批脸一掌,打的摸不着头脑儿,便撒泼哭道:“姨太太差我来说话来了,你好好的为什么打我?我又没吃着你们薛家的饭,你打我还早呢!”
一头撞在薛蟠的怀里,嚷道:“今儿你就把我打死在你们家里!
有钱的财主爷罢咧,还能够给人家偿命吗!”气的薛蟠扎煞着两手,嚷道:“好个野杂种,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焙茗那里肯服,愈加肆闹。
早惊动了里面的薛蝌和邢岫烟,听见书房一片吵嚷,薛蝌连忙就往外跑,岫烟也走出房门,在院内侧耳细听。只见宝蟾从他房里跑了出来,向岫烟笑道:“二奶奶,你不出去看看热闹儿。”岫烟笑道:“你这个人想是疯了。你知道大爷在书房里和谁吵闹,咱们如何出去看得呢?”宝蟾把头一扭,道:“你不去了罢,等我各人看去。”说着他便跑了出来。刚到了书房小套间内,就瞧见薛蝌在北边站着和焙茗两个人说话,薛蟠一个人在东边椅子上撅着嘴坐着生气。只见南边床帐内躺着个年轻赤身的后生,只穿条白绸单裤儿,肌肤如玉一般,不觉吃了一惊。暗想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美男子!这个模样儿又在我们二爷的上一层了。想的出了神,恨不能一口凉水将湘莲咽在肚里,只恨人多,不能走到跟前摸他一摸。正想到欲火上攻之际,忽觉有人在他额颅上“当”的一声,狠狠的弹了个脑弹儿,疼的宝蟾立刻抱着脑袋“嗳哟”起来。薛蟠抬头往套间里一看,这才恍然大悟,方才的脖子拐不是焙茗打的。
正要嗔骂宝蟾,说他不该出来,忽听嘎然一声,一只白鹤从窗户里飞了出去。众人都吃了一惊。焙茗道:“二爷,这只仙鹤就是送柳二爷、宝二爷来的童子,他还会变人形说话呢。”
薛蟠听了,这才明白方才的脖子拐、脑弹儿其来自有。这才死心塌地的把湘莲当作自己的亲兄弟,不敢再萌他念了。一面喝退了宝蟾,一面令人进去取了一床夹被,一个绣枕来。自己不敢上前,命薛蝌将湘莲安置着睡的妥妥当当的,仍命两个小厮看守。又向焙茗跟前认了个不是。弟兄二人都随了焙茗到荣府来见薛姨妈,谁知焙茗见了薛姨妈,便将方才的缘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出来。薛姨妈听了大怒,便将薛蟠痛痛的数骂了一顿,这才命薛蟠到当铺里暂挪三百银子,即日起身回南,搬取香菱的灵柩去了。
诸事已毕,薛姨妈也回家住了几天,终觉湘莲在家不妥,不但不放心薛蟠,抑且不放心宝蟾,便将这些缘故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告诉了贾琏,贾琏便和贾珍商议,仍将那年为娶尤二姐买的新房子收拾出来,接了尤老娘来居住,将湘莲挪了过来。等到七月十五日还魂之后,就与尤三姐在此合卺。贾珍听了,自是欢喜乐从。
话休烦絮。书要剪绝。光阴荏苒,不觉到了七月初间。陆陆续续的就有王善保将迎春的灵柩搬来,赖升将尤氏姊妹的灵柩搬来,来旺儿将晴雯、金钏儿、瑞珠儿的灵柩搬来。果然,到了初十、十一两日,贾蓉、薛蝌二人也将黛玉、凤姐、秦氏、香菱的灵柩搬到了。贾政便差赖大先在铁槛寺搭盖棚厂,悬挂灯彩,收拾得十分华丽,将这十副灵柩各按名分、年齿的次序儿都停放在棚内,就命本寺的众僧人先念了三日的真经。轰动了满城的军民百姓,每日扶老携幼、挈男抱女就如看会的一般。
到了十五日黎明,贾政刚要上朝请旨,就有太监夏秉忠飞马而来,传谕口旨,说:“昨夜三更时分,僧、道二人在皇觉寺设坛作法,又进了一粒仙丹,用甘露调化,命宫娥灌入娘娘的口中,少顷就觉娘娘鼻中微有出入的声息。又命灌了些人乳,即觉眉目活动。伊等又奏说,到了午时三刻真魂附体,自然回生。万岁龙颜甚喜,赏了僧、道每人八轿一乘,一品执事全副,五品龙禁尉四员跟随,令其速赴铁槛寺作法,并着我来传喻老爷们,速为遵照办理。我的差事甚忙,恕我不下马了。”说毕,仍飞马而去。
贾政听了夏太监之言,便请了贾赦过来商量。荣宁两府,外边只留下贾赦,内里只留下宝钗、李纨、惜春、巧姐、贾蓉之妻胡氏,每人只留下帖身服侍的丫环,其余主仆男妇,都到铁槛寺去。于是,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出了府门,将一条胡同拥满;更有跟着看热闹的闲人,就如千佛头一般,不知不觉的便到了铁槛寺。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尤氏、平儿率领着丫头、老婆子们都到寺内禅院里去了。贾政、贾珍、贾琏等都在棚内列坐。
不多一时,只见那僧、道坐着八人大轿,全副执事,前呼后拥而来。贾政率领着子弟连忙迎接。僧、道二人下了轿,彼此见过了礼,分宾主坐定。贾政将那僧、道仔细一看,那里像从前癞头、跛足的形容,都是丰颐隆准、美目修髯、飘飘然神仙之概,心下暗暗称奇,不敢怠慢,忙躬身笑道:“小儿蒙二位仙师大德,收录门墙,成全了他们的生死因果。下官感激难名,惟有朝夕焚香以酬高厚。”僧、道二人笑答道:“贫僧等出家人,原该以慈悲为本,些小微劳,何劳大人齿及!”贾政又道:“下官敬遵法谕,将太虚幻境诸人灵柩,俱已伺备停妥,不知二位仙师作何施为,尚祈赐教。”僧、道二人笑道:“我二人是奉上帝敕旨而来,系用混元一气真法回生起死,并非世上僧道上法台、登讲座、法鼓金铙诵经礼忏者可比。大人只用预备下健仆数十人,先将棺盖打开后,预备下老练妇女十数人,以便灌药。其余一概不用。”贾政听了,便吩咐贾琏派拨健仆,又差人告知王夫人派拨老练妇女。
诸事完毕,只见僧、道二人吃完了茶,立起身来,披上袈裟,各执七星宝剑,走到他十人的柩前,口里不知念的是些什么。每至一柩,绕柩三匝,便喝声:“即速开棺!”就有林之孝、赖大、李贵、焙茗、来旺儿、兴儿、赖升、周瑞、吴新登、金文翔等一齐答应上前,七手八脚,斧凿并施。不多一时,将十副棺材的盖儿一齐揭了下来。只见僧、道又取出一个磁瓶,一枝杨柳来,用柳枝蘸了瓶中甘露,向各棺中洒了一遍。又取出了个葫芦来,倒出十粒仙丹。又命取十个小茶杯来,将瓶中甘露各倾了半杯,命贾琏端了进去,令妇女将金丹用甘露调化,灌入死者口中。贾琏听了,忙取了个大茶盘来,连仙丹放在盘内,合盘儿托了进去。就有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柳家的、旺儿媳妇、金文翔媳妇并叶妈、田妈、祝妈、宋妈一齐上前接来,乍着胆子走到这十副棺前。揭去盖单,但见他十人颜色如生,面庞依旧,便将仙丹用甘露调化,灌入他们的口中。
约有顿饭之时,贾琏便走到凤姐的棺前一看,只见他鼻有微息,眉目流动,不胜惊喜,忙点手儿招呼贾蓉。贾蓉便也走来看了一看,急忙跑到秦氏的棺前一看,但见他丹唇忽启,星眼微开,大有生意,不禁惊喜欲狂,忙走来禀知了贾政。只听僧、道二人道:“诸公不须惊怪。须要鸦静些儿。如今可命妇女们将他们抬出棺来,用软轿抬到府中,灌些人乳,以培生气。
等到午正三刻,真魂归壳,自然起矣。大事完毕,贫僧等告辞去了。”贾政极力挽留,吩咐伺备斋供。僧、道二人笑道:“贫僧等不食人间烟火者千有余年,大人不必费心。只求奏闻圣上,替贫僧等讨一封号,建一祠堂,其愿足矣!”回头又向随来的四员龙禁尉谢道:“有劳众位大人,请将轿马执事领回缴旨,转代贫僧等叩谢圣慈。”说毕,二人一摔袍袖,忽然不见。
此时,邢、王二位夫人听见说僧、道二人去了,大家一齐出来,在十副棺前挨次儿看了一遍,俱各大喜,忙命周瑞家的诸人一齐动手,将他们抬出棺来。贾琏见了,忙命人抬过软轿,一溜儿摆了十顶。王夫人坐了一顶,搂了黛玉;邢夫人坐了一顶,搂了迎春;薛姨妈坐了一顶,搂了香菱;尤氏坐了一顶,搂了秦可卿;平儿坐了一顶,搂了凤姐;尤老娘坐了一顶,搂了尤三姐;旺儿媳妇坐了一顶,搂了尤二姐;柳家的坐了一顶,搂了晴雯;白老婆子坐了一顶,搂了金钏儿;赖升家的坐了一顶,搂了瑞珠儿。其余的主仆男妇,仍是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到府。
且说王夫人在轿内搂着黛玉,只觉他身软如绵,因搬过他的脸来仔细一看,真是芙蕖出水,光艳异常。用手摸了一摸,竟是温热的,又拉过他的手来看了一看,仍是葱枝儿一般稀软的,只觉一股香气从袖中发出,温腻非常,心下暗暗惊异道:“怪不得宝玉小子死里活里的舍不得,果然别的姑娘们比不过他。”
不言王夫人在轿内暗想,再说宝钗、李纨等在家,送了邢、王二位夫人去后,李纨便照应着巧姐,将凤姐、尤二姐的卧房打扫收拾出来,安设了床帐被褥。又到紫菱洲将迎春的住房也打扫收拾出来,安设了床帐被褥。宝钗也同莺儿、紫鹃在潇湘馆宝玉的床帐对面,替黛玉安设了床帐被褥;又在当日紫鹃住的房内,替晴雯、金钏儿安设下床帐被褥。
不多一时,王夫人、邢夫人都到了荣禧堂,落下轿来,喝退轿夫。这里老婆子们早预备下了藤屉儿,将他六个人挨着次儿都抬到各人的房内。宝钗和紫鹃见抬了黛玉进来,又悲又喜,亲自动手将黛玉从藤屉儿上抱了下来,放在床帐之内,替他脱去了装殓衣裳,盖上夹被,又取了一套新衣放在旁边,以备还魂后好穿。
诸事妥协,只见玉钏儿走来道:“二位太太教告诉二奶奶,房里不许闲杂人进来看视,太太们也不过来了。等过了午时三刻还魂后,再许别人进来。如今太太打发人在外头寻人乳去了,过会子拿来时,教二奶奶给二爷、林姑娘都灌些儿。”说毕,各自看他姐姐去了。
这里,宝钗忙命紫鹃将门上的竹帘儿放了下来,笑道:“太太教人在外头寻人乳去了,我想外头寻来的也未必好,我这会子觉得奶涨涨的,桂哥儿又睡着了,你去取个茶杯来,等我挤出半杯来给你姑娘灌灌,岂不比外头寻来的强呢!”紫鹃听了笑道:“挤到茶杯里,不但冷了,而且也难灌。依我说,不如二奶奶拍在林姑娘身上,就和奶小哥儿一般替他挤在嘴里,岂不省便呢。”宝钗听了,笑了一笑,果真扣在黛玉的身边,解开衣钮,将乳头儿送在他嘴里,轻轻的挤出乳来。只觉黛玉咽的啯啯有声。紫鹃在旁大喜道:“二奶奶,这个法儿果然好,何不也给二爷挤上些儿。”宝钗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你这个丫头,又信嘴儿胡说来了。你去罢,看看外头寻的人乳拿来了没有?”紫鹃听了,忙走出来,在院子里一张,只见莺儿笑嘻嘻的端了半杯人乳走来。紫鹃忙接过来往里便走,刚一跨门槛儿,就瞧见宝钗面朝里在宝玉身上拍着挤奶。紫鹃本是聪明人,就知道宝钗将他支出来,原是怕他们看见笑,脸上不好意思的,忙回头和莺儿笑着摇了摇手儿,轻轻的退了出来。悄向莺儿笑道:“这里不用人乳了,你才瞧见了没有?”莺儿笑道:“我怎么没瞧见呢,咱们不进去的好。这半杯人乳,这里既然不用了,咱们何不拿去灌灌晴雯和金钏儿呢!”紫鹃笑道:“很好。”便拉了莺儿一同去了。
书要剪绝,至凤姐、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各抬到家中,都有着己的亲人如法料理,无庸琐述。
再说林黛玉诸人的灵魂在太虚幻境自从送了宝钗回家,贾母托梦之后,一同回至绛珠宫,大家彼此又宴会往还了好些日子,十分热闹。光阴迅速,不觉到了七月十四日。这一日早饭后,宝玉正从湘莲处闲话回来,忽见正南上有人飞马而来,渐至临近,看时,却是贾珠,宝玉忙迎了上去。贾珠下马与宝玉相见,彼此请安问好毕,一同进了绛珠宫,见了贾母、贾夫人,禀道:“姑老爷少刻就到了。奉上帝的恩诏,着将太虚幻境应放回生之人,俱限明日午时三刻还阳;又派新升授的散爵大仙甄士隐亲来作法送魂。俟将公事办完,姑老爷就随后携眷上任。
”贾母、贾夫人俱各大喜,忙叫了迎春、黛玉出来,也见了见贾珠,又问了会子林公朝见上帝的话,贾珠便到赤霞宫叩见元妃去了。
这里,贾母便催着迎春、黛玉,教他们收拾预备停当,省得临时忙迫。迎春笑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难道这里的东西还能够带到家去用么?我们早就和林妹妹说来,将我们的这些东西都交给警幻仙姑收下,等姑妈到了任,缺少什么,就差司棋他们来取就是了。”贾夫人听了笑道:“这都是些小事。我想,你们姊妹到此将近一年,也亏了警幻仙姑照应。你们姊妹们,何不今儿都会在一块儿,也到警幻仙姑处谢一谢去,再求指教指教,岂不好呢!”迎春、黛玉听了,便知会了凤姐、香菱、晴雯、金钏儿,又差金钏儿知会了秦氏和尤氏姊妹,大家一齐到警幻仙姑的宫里来。
警幻听见众人到了,忙迎了出来,笑道:“众位姊妹恭喜,你们的功行也圆满了。”黛玉等道:“弟子等蒙仙姑大德,照应了将近一年,明日就要拜别,特来奉谢。”说毕,一齐跪了下去。警幻忙命仙女们都拉了起来,让到宫里,各按次序坐定。
妙玉也出来与他们道喜。凤姐道:“妙师父,你为什么求着不回去呢?咱们在一块儿混惯了,丢下你在这里,我们怪舍不得的。”妙玉笑道:“二奶奶,我原比不得你们。今若再染红尘,岂不被人耻笑!”说着,便命仙女捧上茶来。茶罢,凤姐向警幻笑道:“我们今日此来,一则叩谢仙姑的大德,二则还要求仙姑的指教。”警幻笑道:“贤妹,你的为人儿没有什么可指教的,只是从今以后,把那红尘中之事看淡着些儿就是了。我们颦卿贤妹更无可指教处,只是聪明太过,须要放浑厚着些。
迎二贤妹情性过于太懦,须放刚直些。其余姊妹们的性情,都有一偏,我也说不了许多。我有秘制的中和丸,你们每人吃一丸,各因其病而药之。”说毕,便从葫芦内倒出十丸药来,命人取了些甘露来,每人吃了一丸。黛玉便将警幻当日给的葫芦带来,仍旧交与警幻。警幻接来,又命人取出个小匣儿来递与黛玉,命他贴身带着,便可带到人世。黛玉接来一看,但见匣上写着八个蝇头小字,道:“有求必应,无感不灵”。知是仙家之物,连忙拜谢,贴身收起。警幻又向香菱道:“尊翁给你的那个香匣儿,你也可以带了回去,还有用处。”香菱听了正欲回答,只听凤姐道:“仙姑,你怎么也不给我个什么呢?”
警幻笑道:“贤妹,你这一回去,夫荣妻贵,福寿双全,还缺少什么呢!”晴雯笑道:“仙姑,你只把你那个点石成金的法儿教给我们二奶奶,省得他老人家回家去又该放帐了。”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啐道:“小蹄子,才吃了中和丸,可就嘴尖舌快的来了。”说的众人又笑了。
正在说笑之间,就有仙女们来报说:“城隍林大老爷和甄仙人都到了。”警幻忙命人打扫出前殿来,伺备与林公和甄士隐下榻。众姊妹听了,连忙都告辞了警幻,大家回去。早有宝玉、湘莲、秦钟都接了出去。
不多一时,林公已到,先到绛珠宫见了贾母。黛玉便与林公相见,父女痛哭了一常香菱也与士隐在前殿叙过别情。当晚,贾母又命人在薄命司将凤姐空闲的宫打扫出来,将鸳鸯与贾珠做妾,成了合卺之礼。林公和甄士隐就在前殿暂住一宵。
到了次日,便是七月十五日,林公、贾珠并秦钟等在牌坊南边摆了香案,等候宣读上帝的勅旨。
甄士隐便作起法来。只见就地生出金莲花十三朵,大如车轮,以备送魂之用。警幻、妙玉二人在牌坊北边摆了祖饯。不多一时,只见宝玉、湘莲二人先到了,随后就是元妃、黛玉等十一人款款而来,再后便是贾母、贾夫人、鸳鸯等诸人来送。
到了牌坊北边,警幻、妙玉每人斟过了别酒,又到牌坊南边跪听宣读了勅旨。其中的言语亦与僧、道所奏,不过大同小异。
宣读已毕,警幻、妙玉亲自搀了元妃坐在第一朵金莲花上。甄士隐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去!”只见那朵莲花离地丈余,悠悠荡荡,飘然而去。众人见了,不胜惊异。甄士隐又作起法来,其后乃是尤三姐和柳湘莲,坐了两朵莲花,也冉冉而去。
再其次,便是迎春、香菱、凤姐、尤二姐、秦氏、瑞珠儿六个人坐了六朵莲花,也就腾空而去。收后才是宝玉、黛玉、晴雯、金钏儿四人,坐了四朵莲花,也就飘飘荡荡的去了。甄士隐作法已毕,也就纵起云头,赶来相送,以便指示门户。这里林公、贾母、贾夫人都看得呆了。早见秦钟来禀说:“冯渊将轿马人夫俱各办齐,在境外伺候着呢。”贾母、贾夫人又与警幻、妙玉道谢告辞,率领着鸳鸯、司棋、智能儿、张金哥、夏金桂、鲍二家的一齐坐轿,林公率领着贾珠、秦钟、潘又安、崔文瑞、冯渊、焦大都骑了马,上任而去。
这里,警幻、妙玉二人叹息了良久,率领众仙女各自回宫,暂且不表。
且说甄士隐脚架云光,赶上了这十三朵莲花,直向长安大道而来。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贾宝玉初登翰林院
林如海再授都城隍
话说甄士隐脚架云光赶上那十三朵莲花,渐渐来至京师,便将手中麈尾,按照各家门户路径,四处指挥。只见那十三朵莲花忽然散开,各照所指处悠悠荡荡而去。
且说宝玉、黛玉、晴雯、金钏儿坐的这四朵金莲飘至大观园潇湘馆的院前,“唰”的一声落下地来,四个灵魂都吃了一惊。四朵金莲倏然不见。宝玉的阳魂定了定神,往四下里一望,果然就是潇湘馆。回头看了看黛玉、晴雯、金钏儿的阴魂,都在那里喘息,正欲向黛玉的阴魂说话,忽听竹帘动响,紫鹃从房内走出,在院子里张望,又见莺儿从一边端了个茶杯儿来。
宝玉的阳魂见了,不胜欢喜,忙叫道:“紫鹃、莺儿姐姐,你看我们都回家来了。”只见紫鹃、莺儿两个人就像一无所见,一无所闻的似的,并不理他,各自去了。宝玉的阳魂向黛玉的阴魂道:“妹妹,你看紫鹃、莺儿这两个丫头,怎么也不理咱们了呢!”黛玉的阴魂道:“是了,想来咱们这如今还都是些鬼魂,他们自然是看不见、听不闻的。且别管他,咱们且进去看看咱们的肉身到底在这里呢没有?”又向晴雯、金钏儿的阴魂道:“你们也各自找一找你们的肉身去罢。”说毕,便同宝玉的阳魂进了潇湘馆。仔细看时,只见对面放着两副床帐,东边睡的是宝玉的肉身,西边睡的是黛玉的肉身。又见宝钗在黛玉的身上拍着挤奶喂他。宝玉的阳魂笑道:“林妹妹,你看宝姐姐疼你不疼你。”黛玉的阴魂见了,也十分感激。正在伤感,只见宝钗立起身来,将他盖的夹被儿向他肩头上掖了一掖,便走过来望四下里瞧了一瞧,自己笑着上了宝玉的床帐,解开衣钮,睡在旁边,照样儿挤乳喂他。黛玉的阴魂见了,忙笑着把宝玉的阳魂向床上一推,早已归了本壳。
却说宝钗正与宝玉挤奶,起初尚觉挤着费力,后来便觉宝玉自己噙了乳头会咂起来,心下正然惊异,忽听那边床上黛玉“嗳哟”了一声,唬了宝钗一跳,连忙爬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黛玉在床上睁开了眼睛,手足都能动转了,不胜欢喜。忙走了过来,歪在他床边,轻轻的问道:“妹妹,你的真魂从太虚幻境回来了么?”只见黛玉点了点头儿。宝钗正欲再问,又听宝玉在那边床上叫道:“宝姐姐,人家才尝着甜头儿,你怎么又走了呢!”宝钗听见宝玉说出话来,就知道他的魂也归了壳了,忙回过头来道:“你悄默声儿的养着罢,等我安顿了林妹妹就过去了。才刚儿是你师父说,教给你们每人灌些人乳,培培元气,太太就教人在外头寻去了。我怕外头寻来的不大干净,所以我才悄悄的给你们俩人嘴里都挤着喂了些儿。这也不过是一时之权宜,你一会儿嚷嚷的人家都知道了,可是个什么意思呢。”正然说到这里,只见紫鹃、莺儿一齐走来叫道:“二奶奶,这个人乳果然妙的很,我们刚给晴雯、金钏儿俩人灌了半杯,谁知道立刻就都活过来了。这会子也都会说话了。”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仔细看时,只见宝钗歪在这边床上向黛玉说话,那边床上宝玉已经披衣拥被坐了起来。紫鹃见了,不胜惊喜,道:“二爷和林姑娘也都活过来了。莺儿妹妹,你快告诉太太们去罢。”莺儿听了,便如飞的跑了。
这里,紫鹃也歪在黛玉的旁边问道:“姑娘,你这会子可觉得心里明白些儿了么?”黛玉又点点头儿道:“紫鹃姐姐,我的衣裳是谁给我脱的?”紫鹃道:“没有别人,就是我和二奶奶。”黛玉听了,向宝钗道:“姐姐你上床来,把我搂着坐了起来。紫鹃姐姐,把我贴身的衣赏替我穿上,拿枕头把我靠的坐着罢。就是这个样儿,过会子太太们来了瞧着不雅相。”
宝钗道:“妹妹,我想你是才还了魂的人,身子还是弱的,恐怕坐起来心慌气短,不如躺着到底爽快些儿。横竖盖着被窝,又怕什么呢!”黛玉道:“姐姐放心,不相干的,我心里并不发慌,气也不短,倒觉气爽神清;不过觉着浑身一丝劲儿也没有的。”宝钗听了,忙上床来,将黛玉扶了起来,揽在怀内,顺手取了件葱绿夹纱小袄儿替他披在身上。紫鹃便替他伸袖扣钮,又取了件桃红夹纱小衣,将手伸在被里替他轻轻的穿好。
又取过两个靠背来,将他倚着坐好,又命紫鹃坐在旁边,拿蝇拂子给他赶苍蝇。安置妥协,宝钗这才下来。
刚要去瞧宝玉,只听黛玉又叫道:“姐姐!”宝钗听了,忙转过身来。黛玉道:“姐姐,你怎么把他和我安置在一块儿了呢?过会子太太们来了瞧着,我脸上怪不好意思的。”宝钗听了笑道:“前儿老太太来家托梦,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老爷了,说你们在太虚幻境,老太太和姑太太作了主儿,将你们已经成过了缘,日后回了生,也就不用另举动了。所以今儿是太太吩咐的,教把你们俩人安置在一块儿,我一个人也好照应。
你怎么倒又发起虚来了呢?”黛玉听了又道:“既是太太吩咐的也就罢了。姐姐,你过去告诉他,千万莫教他当着人和我说话。”宝钗听了笑道:“罢哟!你也太啰嗦了。前儿在太虚幻境的那一晚上,你怎么没有这些啰嗦,样样儿也都依了人家了呢?”黛玉听了笑着啐了他一口,道:“你去罢,看我仔细当着紫鹃说出你那天晚上的那个样儿来。”宝钗听了笑着也啐了他一口。刚一转身,只见宝玉早穿了白纺丝单裤儿、玉色纱衫儿趿拉着鞋儿走了过来。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揖道:“姐姐的贤德,姐姐的好处,我也一言难尽了。”宝钗听了,也觉伤心,忙道:“你也躺着养养神儿罢,怎么才还了魂可就穿上衣裳下了地了呢?”
宝玉才要答言,只听莺儿在院子里嚷道:“太太来了!”
又听王夫人在院子里走着说道:“三四下里都来告诉,把我的腿都走疼了。”宝玉听了忙迎到门口,一见王夫人进来,便跪了下去请安。王夫人一见,吃了一大惊道:“这还了得,怎么才还了魂可就下地走来了。”说着,便拉了宝玉的手,流泪道:“我的儿,快到你床上躺着去罢,看仔细着了风。等我瞧瞧你林妹妹,咱们再说话儿。”宝玉道:“太太放心,不相干的。
我原比不得林妹妹,他们仍乃是死后还魂,必要小心将养。我原是在大荒山睡觉,这会子只算一觉睡醒了,身子原是无病无灾的,又不发软,可怕什么呢!过会子穿了衣裳还要到书房里见老爷去呢。”王夫人忙道:“你今儿暂且将养一天,明儿早起再去见你老爷也还不迟。我的儿,你听我的话我就喜欢了。”
说着,便拉了宝玉到他的床边,硬揿着教他躺下,这才过黛玉这边来。一见了黛玉,也就伤起心来,流泪道:“我的儿,你这会子心里不觉怎么发慌么?怎么才还了魂可就坐起来了呢!”
黛玉拉了王夫人的手,哭道:“为我一个人,教老爷、太太受了多少的委屈,担了多少惊怕。外甥女儿真是世上的一个罪人了。”王夫人听了拭泪道:“我的儿,你快别说这样话了。你是才还了魂的人,身子是弱的,那里禁得住哭呢!”又向宝钗道:“姑娘,你和紫鹃把你妹妹扶着躺下,静养一会子才好。”
说毕,自己便坐在宝玉的身旁,又细细的盘问当日如何出了场跟了僧、道出家,以及毗陵驿叩见贾政,又到了太虚幻境、地府的这些缘故。宝玉就在床上躺着,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一遍。
王夫人听了,这才喜欢起来了。乃向宝钗道:“姑娘,你也没有张罗着给他们预备下些儿吃的么?我想他们才还了魂的人少进些饮食,到底又精神些儿。”宝钗道:“早起我就告诉过柳家的了,教他熬下些儿鸭汤燕窝粥预备着,不知这会子得了没有。莺儿你去瞧瞧去,若是得了,你就教柳嫂子端了来罢。
”莺儿答应,才一转身,只听宝玉叫道:“莺儿姐姐,你问柳嫂子有什么烧煮的大肉,给我片一盘子来,我肚里只觉饿的要紧,只怕稀粥未必中用。”王夫人听了,伤心道:“我的儿,你从来不要吃这些油腻东西,可怜见儿的,这都是在大荒山靠的馋透了。莺儿,你去告诉柳家的,把预备老爷晚上吃的烧鹿尾、烧鸭子、锅烧羊肉片一盘子来。我的儿,你可要酌量着吃,可莫要一顿吃多了,那可不是玩的。”又向宝钗道:“我才刚儿是从凤丫头那里来的,我见平儿和巧姐都只张罗了凤丫头,把个尤二姐撂的怪可怜见儿的。我才教你三妹妹和你史大妹妹在他屋里照应着些儿。迎丫头那里,也只有大太太和你大嫂子两个人,我到那里也瞧瞧去,等莺儿拿了粥来,你就照应着他们俩人吃罢。瞧着宝玉,莫由着他的性儿吃的多了。”说毕,便自往紫菱洲去了。
宝钗送了王夫人去后,仍回到黛玉床前,只见黛玉靠着靠背,闭目养神。宝钗便坐在旁边,正要和紫鹃悄悄的说话,只见宝玉在那边床上,面朝里躺着嚷着:“饿死人了,这个饭怎么这样难呢!”宝钗听了,笑着才要差紫鹃去催,只见黛玉睁开眼睛笑道:“姐姐你听,怎么把个人饿的嚷起来了呢!”宝钗笑道:“你想想,他这有多少日子没吃饭了,怎么怪得他饿呢!”黛玉听了点头,道:“姐姐说的倒也是,我这会子也觉心里空起来了。”紫鹃听了,也不等宝钗吩咐,便走出去催饭。
刚到了院子里,就见莺儿和柳家的端了两个捧盒来了。紫鹃见了,忙进来在宝玉、黛玉的面前每人各放了一张小炕桌儿。
莺儿和柳家的打开捧盒,在黛玉的面前放了四碟精巧的南小菜,一鼓子燕窝鸭汤粥。宝玉的面前放了一盘烧鹿尾、烧羊肉、烧鸭子,三攒一碗燕窝鸡皮汤,两中碗大米饭。宝玉一见,忙坐了起来,拿起筷子,也不挑拣,大口家的乱吃起来。顷刻吃完了两碗饭,还在那里夹肉吃。宝钗见了笑道:“够了罢,看仔细吃多了。你倒喝半碗粥罢。”宝玉听了,这才放下筷子,摩着肚子笑道:“这才舒服了,我也不喝粥了。林妹妹吃的是什么?”宝钗道:“林妹妹喝了一碗燕窝粥,吃了两片笋干儿。”
宝玉又道:“姐姐,你怎么不吃饭?”宝钗道:“我才陪着林妹妹喝了些儿粥,已经饱了。”宝玉听了,便跳下床来,拿筷子夹了一块烧鹿尾,走过这边,送到黛玉的唇边,笑道:“妹妹,你吃一块儿这个罢。”黛玉见了摇头皱眉,道:“我是才回了生的人,脏腑虚弱,那里吃得这个东西呢!”宝玉道:“这是鹿尾吧,吃了是暖下元的,和鹿茸的功用差不多儿。吃不得的东西我也肯给你么?”宝钗也笑道:“妹妹,这原是好东西,比不得别的什么肉,你就吃这一块儿也不相干的。”说的黛玉无奈,只得张开嘴接去吃了。宝玉笑着过来,又夹了一大箸子,又到宝钗的唇边去喂。宝钗见了忙笑着躲,道:“我才和林妹妹一块儿吃的饱饱儿的了,又吃这个作什么呢?”宝玉笑道:“这是我的一点敬心儿,难道姐姐的下元是不该暖的。”
招的众人都笑了。宝钗笑道:“你们瞧瞧,这又不是涎脸来了么!”柳家的在旁笑道:“二奶奶,你老人家吃了罢,别臊了二爷的手。人家世上的夫妻们,和和气气原该是这样的。”宝玉听了向莺儿、紫鹃笑道:“你们俩人听听,可见你们两位姑娘连柳嫂子也不如了。”说的众人又笑了。宝钗教宝玉闹的没了法儿,只得也张开嘴接着吃了。柳家的这才收拾撤去了杯盘。
只见莺儿端了漱盂来,向紫鹃道:“紫鹃姐姐,咱们也张罗着给晴雯、金钏儿姐姐送点吃的去呢。”宝玉听了,忙道:“柳嫂子,你就把我们才吃的这个,连盒儿送给他们俩人去罢!
”柳家的听了,笑着端了捧盒各自去了。宝钗向莺儿、紫鹃道:“你们俩人照料着他们两个吃了,你们也就偷着空儿吃饭罢。
过会子只怕大奶奶和姑奶奶们都要来的,那会子可又不得闲了;况且我过会子也得到他们各处看看去。”鹃、莺二人答应,也就去了。
这里宝玉见房中无人,便也坐在黛玉的床上,一手拉了宝钗的手,一手拉了黛玉的手,放在自己鼻子上,闻闻这个,又闻闻那个。二人笑着,一齐把手夺了回去。宝钗道:“我看这个屋里总也离不得人了。但自没了人,就该你涎得脸了。”黛玉道:“你安安静静儿的坐着,趁这会子没有人,我教你们瞧一个东西。”说着,便从被窝里摸出一个小匣儿来递与宝钗,道:“这是昨儿警幻仙姑给的,我只说带不来呢,谁知道才刚儿我一伸腿,倒教他把我垫了一下子,这也就奇怪极了。”宝钗接来一看,只见匣盖儿上写着:“有求必应,无感不灵”的八个字。揭去盖儿,大家仔细一看,只见装着许多黄表纸条儿,上面画着朱砂篆字,形如蝌蚪。大家细细的辨认,似乎像是四句话语,乃是“万应神符,各宜佩带,阴阳相逢,两无阻碍”。
宝钗看了不解,乃向黛玉道:“你看这符上的咒语,令人不解,到底要他作何使用呢?”黛玉接来仔细看了一遍,忽然猛省,道:“是了,据我想来,必是我父亲做了京都的城隍,将来大家相见,必然要用这个符的。”宝钗听了笑道:“可也是呢,你说的果然不错。”又向宝玉道:“你明儿见了老爷,也打听打听姑老爷到了任了没有。昨儿我听见太太说,奉了皇上的旨意,领出国帑给姑老爷修庙,也不知如今动了工了没有。”宝玉道:“这事不劳你们费心,我明儿自然要打听的。你们瞧。
那匣儿里还有一副小小的册页,何不也拿出来看看。”宝钗听了,伸手取了出来,果是一副册页。打开看时,也都是些蝌蚪篆文,仔细辨认,却都一个字儿也辨别不出,知是仙机,不敢深究。忽听窗外有人走的脚步响,连忙合上,并灵符一总仍旧收在匣内。只见紫鹃走了进来,笑道:“晴雯、金钏儿两人也都喝了些儿燕窝粥,这会子都睡着了。才刚儿太太差人来教告诉二奶奶说,老爷吩咐的,说他们都是才还了魂的人,身子是虚弱的,不许众人来往的瞧看。等到明儿早起,才教奶奶、姑娘们过来呢。太太说教二奶奶好生照应着二爷和林姑娘,也不必到别处去了。”宝钗听了,忙将匣儿递与紫鹃,道:“这是你姑娘要紧的东西,你拿去替他收在好处,小心着些儿。”紫鹃接来看了一看,知是慎重之物,便自收藏去了。
这里黛玉向宝钗笑道:“姐姐,听起紫鹃说来,这会子也未必有人来了,你何不着人把小哥儿抱来我看一看。”宝钗听了才要开口,早见宝玉站了起来就往外跑。宝钗连忙上前一把拉住问道:“你往那里去?”宝玉道:“林妹妹要看小哥儿,等我叫个人来好抱去。”宝钗道:“你这又是胡闹来了,那里要你亲自去叫人呢!快给我好好的坐下,看仔细太太知道了,又该说,得了..”正说时,只见莺儿点了灯来放在桌上,宝钗便命莺儿往怡红院教奶妈子把桂哥儿抱来。莺儿答应,去不多时,只见麝月打着个明角灯儿,奶妈子抱着桂哥儿,用锦绷包裹,莺儿在后相随,一齐走了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接过来,抱在怀内仔细瞧了一瞧,但见眉目面庞,仿佛与自己差不多儿,不由得心中大喜,忙放在黛玉的怀内,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个揖,笑道:“有劳,有劳!多谢,多谢!”宝钗红了脸使性子道:“你看,你有点样儿吗?这是怎么说呢,也不怕奶妈子们瞧着笑话。到底也拿出那个做爷的体统来吗!”宝玉听了回头一看,果见奶妈子、莺儿、麝月都在那里抿着嘴儿笑,也觉不好意思,乃向莺儿、麝月道:“你们俩人把这位嫂子让到外间喝茶去,过会子等我叫你们,你们再来。”奶妈子和莺儿、麝月听了,只得笑着都向外间去了。
这里宝玉便拍在床沿上看黛玉引桂哥儿耍笑。果见桂哥儿眉目流动,似有知识一般。喜的宝玉忙来解黛玉的衣钮,笑道:“妹妹,你给他奶吃,看他肯吃不肯吃。”黛玉着了急,两手揽着桂哥儿又不能动弹,早被宝玉解开衣钮,将一个新剥的鸡头肉露了出来。急的黛玉叫道:“宝姐姐,你看他这个闹法,你也不管一管儿,仔细唬着小哥儿。怎么总是这样涎脸呢!”
招的宝钗也笑了,忙将宝玉推过,道:“林妹妹是才回了生的人,那里禁得小孩儿尽自揉搓呢!等我给他吃吃奶,仍旧教奶妈子抱了睡去罢。”于是,从黛玉的怀里将桂哥儿抱了过来,吃了会子奶,这才叫过奶妈子、麝月来,仍旧抱了回去。此时紫鹃也来了,宝钗便命莺儿、紫鹃铺陈了卧具,大家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宝玉便起来。梳洗已毕,先到贾政、王夫人处来请安。此时贾政要上朝,早已起来了。宝玉走到房中,见了他的父母连忙跪倒,伏地大哭,招的王夫人又哭起来。贾政见了便也伤心流泪,忙拉了宝玉起来,道:“我的儿,你这如今仰赖上天的福佑,仙师的慈悲,诸事遂心如意了。从今以后,你可要洗心涤虑,痛改前非,奋志潜修,力图上进,也不枉了你父母生你一常”宝玉哭着,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政拭泪,才要命宝玉坐在旁边,只见贾琏、贾环、兰哥儿叔侄三人听见宝玉来见贾政,也都一齐过来相见。彼此请安慰问,又大家伤感了会子,这才各按次序列坐两旁椅上。
只听贾琏躬身禀道:“侄儿今早起来,听见旺儿进来回说,宫里有信出来,说娘娘昨日回了生,身体康健如常,万岁爷甚喜,御驾亲临慰问,贵妃之上又加封了“皇”字。不知老爷、太太几时进宫请安去呢?”贾政听了,沉吟了一会,道:“这件事并未奉旨,未可造次。等我到朝里讨讨宰相大人们的训示,或求他们代为口奏,此事方可举行。倒是与林姑老爷修庙一事,我倒要和你商量商量。昨儿户部里已经发下帑银来了,我昨儿也到城隍庙相度了形势,无非添新补旧,无庸另事更张。派了工部司官一员董理其事。过会子你也带了林之孝到那里照料照料。”贾琏听了,忙答应了一个“是”。只见宝玉站起来禀道:“前儿我们在太虚幻境,老太太当面吩咐,教告诉老爷,在姑老爷庙旁替另建盖一所房子,以备老太太和我大哥哥居祝庙内四犄角儿上,再盖四院小房,给冯渊、秦钟、潘又安、崔文瑞四人安置家眷。前儿姑老爷也说,十五日到了任,办完了公事就到咱们家来拜会老爷来呢!”贾政听了诧异道:“阴阳路隔,如何能够泪见呢?”宝玉道:昨儿我们来的时候,警幻仙姑给了有百余张灵符,佩在身边就可以阴阳相见了。”贾政听了,半信半疑,只得说道:“既是如此,你过会子将灵符取来,分给家下诸人伺候着就是了。”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丫头们端了莲子桂圆汤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碗。贾政、王夫人与贾琏、宝玉、贾环、贾兰每人喝了一碗莲子汤,贾政这才穿了公服上朝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又和贾琏、环哥儿、兰哥儿叙了一会,又和王夫人撒了一会的娇儿,这才大家散去。宝玉回到潇湘馆,刚一进门,早见史湘云、探春、惜春、李纨四人都围在黛玉的旁边列坐,彼此都哭的红眼妈儿似的。一见宝玉进来,大家都站起来,彼此慰问,又淌了会子眼泪。宝玉道:“史大妹妹,我只说你们昨儿必要过来看我们的,我们昨儿就等了你一天。”湘云道:“你还说呢,昨儿我们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二婶娘又教我们照应照应尤二姐姐,直闹到下晚儿。后来二婶娘又吩咐说,索性明儿再往别处看他们去罢,今儿让他们好生将养将养。所以我和三姐姐晚上到秋爽斋去的时候,还从你们门前过去的。问了问老婆子们,说你们已经都睡了,我们俩人倒在晴雯、金钏儿屋里坐了好一会才回去的。”宝钗听了忙道:“怎么你们俩人昨儿就在尤二姐姐房里整闹了一天么?”探春笑道:“可不是呢。说来还是个大笑话儿,尤二姐姐昨儿午时还魂之后,我们只问了他两三句话的工夫上,他就龇牙咧嘴的嚷肚里疼起来了,就要往后去蹲一蹲。我想他是才还了魂的人,如何下得地呢,教丫头们拿过尿盆子来,垫了灰,大家扶着他蹲在上头,闹了足有两个时辰,挣得脖子脸通红,总撒不下来。史大妹妹就说想是凝滞住了,给他熬上些大黄芒硝汤来喝了行动行动。
我说他是才还了魂的,身子虚弱极了,那里用得狼虎药呢。我们俩人正较量,忽听他猛然放了个山响的大屁,打的尿盆子“当”的响了一声,招得云儿就笑的不得活了,他才说觉得肚里松快了好些。拿出盆子来看时,连一点儿粪也没有,竟是黄澄澄的一块金子。我们正都诧异,他才告诉我们说,他当日原是吃了金子死的。”众人听毕都笑起来。
李纨笑道:“这都是凤丫头的过失。你们俩人昨儿看见凤丫头来没有?”探春道:“我们昨日原也想瞧他去呢,因为太太差人告诉说教他们静静的将养一天,不必彼此来往,吵吵闹闹的,所以我们昨儿也都不曾过去瞧他。”宝钗忙道:“既是如此,过会子我也和你们一块儿看看他们去。”湘云道:“既是宝姐姐也要去,咱们大家也就去罢。先到紫菱洲看看二姐姐,再过那边瞧凤姐姐去。这里也让林姐姐静静的养养神儿。”众人听了,一齐起身告辞。宝钗也随了众人,都往紫菱洲去了。
这里宝玉送了众人去后,向黛玉笑道:“妹妹,你昨日从太虚幻境带来的小匣儿呢?才刚儿我告诉了老爷,说恐怕姑老爷晚上来拜,早些儿拿出灵符来分给家下的众人佩戴上,免得临时周章。”黛玉道:“你也没打听打听修庙的事动了工了没有?我父亲到底到了任了没有?”宝玉道:“修庙的事我才也照着老太太的吩咐,也都告诉老爷了。如今已经差了琏二哥哥照料去了。至于上任的事,阴阳相隔,如何能够知道呢?只看晚上姑老爷来不来可就知道了。”黛玉听了忙向紫鹃道:“你去把昨儿宝姑娘交给你的那个小匣儿取了来。”紫鹃答应,自去取匣不提。
且说宝玉见紫鹃去了,房内无人,便拉了黛玉的手低声笑道:“妹妹,我昨儿夜里给宝姐姐请罪,你听见了没有?”黛玉听了,用指头在他脸上划着,悄悄的笑道:“亏你也不害个臊,还敢腆着脸告诉人来了,我怎么没有听见呢。”宝玉又笑道:“我们后来事情你可听见了没有?”黛玉又低声笑道:“好有人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见。等我过会子没人的时候,我还要问问宝丫头呢,看他还敢说嘴不说了。”宝玉笑道:“罢哟,你何必又惹的他揭挑你呢?依我说,你只好好的将养你的身子,等养的壮朗了,咱们也要请个罪。”黛玉听了忙笑着啐了他一口。只见紫鹃拿了匣儿进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揭开匣盖,取出灵符来递与宝玉。数了一数,共是一百八十四张。算了算,荣宁两府主仆男妇、亲戚人等恰符其数。
宝玉欢天喜地的拿了灵符,重新到王夫人上房里,和王夫人按着两府主仆上下各房的人数儿,都分妥当了,命丫头按头分送。刚然完毕,只见焙茗跑的喘吁吁的在院子里叫道:“姑娘们快请二爷去,老爷在朝房里差了人来,说万岁爷在御书房立等召见二爷呢!”宝玉听了,跑出来问道:“什么事?我在太太这里呢。”焙茗道:“二爷快穿衣裳去罢,万岁爷立等召见呢!马已经都备停当了,老爷在朝房立等着呢。”宝玉听了,忙进去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忙命丫头们如飞的到稻香村,将兰哥儿举人的公服取了两件,扶侍宝玉穿了。走出大堂,早见李贵把马伺候妥当了,宝玉飞身上马,出了府门,顿辔加鞭,不多一时到了朝门。步行而入,只见北静王和他父亲在朝房里坐着说话,别位官员都散朝回去了。宝玉见了北静王连忙跪下,叩头请安。北静王忙拉了起来,笑道:“昨儿贵妃娘娘还魂后,万岁爷御驾幸临看视。娘娘面奏了你们在太虚幻境之事,所以今早办完了国政,万岁爷下了御书房,立刻召见。你来的很快,很好。整理整理衣冠,跟了我进去罢。”说着,便立起身来,拉了宝玉的手,从龙禁门角门进去了。
这里贾政一人在朝房独坐,心下蹐跼不安,正不知召见有何旨意。约有两个时辰,只见北静王笑吟吟的带了宝玉出来,向贾政笑道:“政老,恭喜,恭喜!令郎奏对详明,万岁龙心甚喜,又下旨命他讲了几章四书,也讲的深合上意,即传口旨,将令郎补授了翰林院侍讲,并赐金莲玉烛,着与令甥女完姻。
俟在翰林上行走有功,另加恩赉。”贾政听了,连忙向上叩谢了圣慈,又谢北静王推引之恩,这才一同散朝回府。
一到府门,就见有许多报喜的人,在门外吵着讨赏,贾政下了车,便吩咐从重赏了报子。进了书房,早见贾赦、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兰喜气盈盈的都在那里等候。宝玉见了贾赦、贾珍连忙跪下请安。贾赦、贾珍忙拉了起来。贾蓉也过来与宝玉请安。大家欢喜交集,叙了会子别后的情事。贾政又带了宝玉,到祠里祭拜了一番,便吩咐厨下伺备家宴。父子、叔侄、兄弟就在荣禧堂吃起喜酒来,共叙天伦之乐。坐间,贾赦、贾政又勉励了宝玉一番忠君报国的大道理。直吃到红轮西坠,明月东升,方才撤了残席。点起灯来,大家都在院内吃茶乘凉。
忽见林之孝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禀道:“才刚儿外面来了一个人,手持名帖,说新任城隍大老爷俟人静之后亲来拜会。
刚把名帖儿递到奴才手里,那个人就不见了。”贾赦听了,忙接过名帖来,在灯下一看,只见上写:“愚妹丈林如海顿首拜”,不胜惊喜,忙递与贾政。贾政接来看了,忙命宝玉进去告知了王夫人,并着合家男妇先行佩上神符,重新将荣禧堂打扫收拾。里里外外,悬灯结彩,铺设的焕然一新。
约有二更时分,街上人烟寂静,鸦雀无声。忽听远远的鸣锣响道:“就知是林公来了。贾赦、贾政率领子侄都换了公服。
不多一时,果见林公来了,到了荣禧堂下轿。贾赦、贾政忙迎了上去,抱腰拉手,彼此伤悲了多会,这才携手揽腕,往里相让。重门洞开,直至贾母的上房里面,点的灯烛辉煌。果然众人佩了神符,细视林公,果与生人无异,就在贾母的正中榻上,分宾主坐定。贾珍又领着宝玉、贾琏、贾环、贾蓉、贾兰等一齐过来,与林公请安拜见。林公一一的答礼,叙了会子寒温。
邢夫人、王夫人也过来相见,喜悲交集,各按次序就坐。丫环献上茶来,茶罢,林公便将自那年扬州捐馆、以及地府作城隍,认了贾珠、贾母之事,逐一的告诉了贾赦、贾政。二人听了,忙问贾母现在何处,林公笑道:“老太太现在随任来了,因你们盖的新宅子尚未落成,暂且与令妹同祝候房子盖完了再搬过去。”贾赦、贾政听了,忙吩咐套车备马伺候,过会子同姑老爷一块儿到庙里去叩见老太太。丫头们听了,忙去传话。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又问贾母、贾夫人在地府的光景。
林公正要回答,只见焙茗飞也似的跑了进来,禀道:“太太,大爷回来了。”宝玉、贾兰二人听了,连忙迎了出去。王夫人便也立起身来。走到房门口等候。只见贾珠一手拉着宝玉,一手拉着贾兰,从荣禧堂的屏风外眼泪汪汪的转了进来。未知母子相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荣国府张灯开鬼宴
城隍庙月夜会新郎
话说王夫人听见焙茗来禀,说:“大爷回来了。”心中一痛,以就顾不得林公在座,连忙走到房门口站着等候。只见贾珠一手拉着宝玉,一手拉着贾兰,眼泪汪汪的走了进来。王夫人一见,便放声大哭起来。贾珠见了,忙抢行了几步,跪在王夫人面前,伏地大哭。这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并邢夫人等齐大哭起来。林公在旁解劝了良久,大家这才止了泪,重新各按尊卑长幼,彼此行过了礼。
大家又坐着叙了会子别后的事情,王夫人乃向林公流泪道:“姑老爷,我们家如今托赖上天的福佑,多少人都回了生了。姑老爷何不可怜我们娘儿们,也教你大侄儿回生呢?”林公听了答道:“凡天下事都有个一定之数的。大侄儿一来他的阳禄已尽,不能再享人世之福。二来他去世的年久,肉身已坏,岂能再履人世呢。如今他跟着我们受享清福,这也是人生难得之事。
舅太太只管放心。我们现作这里的城隍,总保你们母子们常常见面,也就和回了生是一样的了。”王夫人听了,眼中又流下泪来。贾珠遂又婉言安慰了一番,王夫人这才不伤心了。只见林公站起身来,要到潇湘馆去看看黛玉。贾政忙命宝玉在前引路,又命贾兰引了贾珠,往稻香村与李纨相会。贾赦也命贾环引着,往紫菱洲去看迎春。这些节目,可想而知,无庸琐述。
这里贾政、贾珍等不便相陪,都到荣禧堂和邢、王二夫人商议:荣府留下宝玉、贾环、贾兰小叔侄三人看家,宁府留下贾蓉看家,贾赦、贾政、贾珍、贾琏、邢夫人、王夫人六个人,都将车马预备停当,等候随了林公到城隍庙叩见贾母。约有一个时辰,只见宝玉、贾环、贾兰引了林公,贾珠、贾赦从大观园走了出来。众人尚欲挽留,林公道:“天也不早了,二位兄嫂既然要到庙里去见老太太,这也很是时候了。”贾赦、贾政听了,不好再留,遂让林公坐轿先行。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带了几名得力的家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城隍庙门前。
但见鬼卒数辈,相貌狰狞,伺候打点开门。一直到了丹墀,早有女仆数人,将邢、王二夫人搀下车来。贾政等一齐下了马,早见林公在堂上拱候。先让邢、王二夫人前行,众人随后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和贾夫人在卧房廊檐下站立等候,邢、王二夫人见了,忙紧行了几步,拉了贾母痛哭起来。贾赦、贾政、贾珍、贾琏也都跪下,伏地大哭。贾夫人也哭的似醉如痴的。
林公忙将他叔侄四人拉了起来,贾母擦泪道:“你们都不用哭了,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把世上的福都享尽了。这会子又跟着姑老爷来受享清福,你们听见该喜欢该乐才是呢。怎么反倒哭起来了!都进来罢,咱们娘儿们坐下,好说说话儿。”邢、王二夫人并贾赦、贾政等听了,一齐止了泪,都到房中,重新各按尊卑次序行过了礼。贾夫人便拉了邢、王二夫人并贾母都到南边炕上坐下,林公便让赦、政二公坐在北边罗汉榻上,珍、琏兄弟坐在旁边椅子上,自己主位相陪。司棋、鲍二家的端上茶来。鲍二家的眼尖,瞧见贾琏,脸上觉得讪讪的,忙将司棋支到北边送茶,他自己踱到南边炕上送茶来了。众人也都不大理会。
茶罢,贾母向邢、王二夫人道:“宝玉和林丫头、凤丫头他们都还了魂了没有?”王夫人忙笑道:“昨儿午时已经都还了魂了。别人是死后还魂的,身子还弱,还得将养将养。唯有宝玉,刚还了魂就嚷肚里饿,吵吃吵喝的。今儿早上已蒙皇上召见了,因元妃还了魂,面奏了他们的事,所以又加恩赏了翰林侍讲的职衔,又钦赐金莲玉烛与外甥女儿成婚。老太太听了,更该喜欢了。”贾母听了果然欢喜,笑道:“前儿我们在太虚幻境和你妹妹商量着,已经给他们成过亲了。这如今尽可以不必多此一事。也罢了,既是万岁爷施恩赐了金莲玉烛,少不得也要举动举动,惊动惊动亲友们才像一件事呢。”贾政听了,忙站起来道:“老太太想的很是。早上宝玉说老太太要在庙旁另盖一所房子居住,依儿子的愚见,仍要请老太太到家里去住,以便朝夕焚香供奉。等外甥女儿身子养的壮朗了,请请亲友们也热闹几天。”贾母道:“罢了,你们不用请我到家里去了。
一来我原是奉旨随了姑老爷来的,二来我这如今也是清净惯了的,没的到家里去人鬼混杂,倒觉闹的慌。外孙女儿,昨儿姑老爷听见甄士隐说,七日之后精气复元,百无禁忌。那时我的房子也盖起来了,你们到第八天上,把亲戚们都下帖请下,到了夜里我和姑老爷、姑奶奶都到家里去,看着他们拜拜堂也就是了。”贾赦听了,向林公道:“依老太太这样说起来,莫若把外甥女儿送到姑老爷这里来,我们另用鼓乐彩轿来迎娶,岂不更觉体制呢!”林公笑道:“大兄之言虽合情理,但只是你我人鬼殊途,若在这里迎娶,这些无知的百姓们倡扬起来,未免妖言惑众,招惹是非。况且,外甥女儿原是从小儿在府上长大的,可以不必多此一事罢。”贾夫人也道:“女婿女儿都是在太虚幻境成过缘的了,这不过是为受了万岁爷的赏赐,请了亲友们来拜拜堂,应应典儿的意思。二位哥哥嫂子,你们也不用过于费事了。再者我们也吃不得你们人世的酒席,等到那一天,我们这里办几席抬了去也就是了。”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贾珠从外面走了进来。林公笑问道:“大侄儿,咱们一块儿出来的,你怎么落在后头了呢?”贾珠道:“宝玉和兰哥儿不放侄儿回来,又和他们小叔侄俩说了好一会的话儿才来的。”贾政、王夫人等听了,又都伤起心来。
贾母道:“你们不用伤心了。寿夭各有定数,你们只管把珠儿交给我,我们娘儿们还没那么逍遥自在呢。前儿我已经把鸳鸯丫头给了他做了妾了。鲍二家的呢,去把你鸳鸯姑娘请出来,给你两位老爷、两位太太磕头。”鲍二家的答应,去不多时,领了鸳鸯进来。贾母吩咐给老爷、太太们挨着次儿磕了头,在一旁侍立。众人看时,只见他烟鬟雾髻,环佩珊珊,开了脸,上了头,比当日在家中作女孩更觉丰韵。贾赦见了,又是爱,又是恨。贾琏见了鲍二家的,心里也觉七上八下的。
父子两个正在心痒难挠之际,忽听贾母道:“天不早了,差不多儿鸡要鸣了,你们也都早些儿回去罢。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嘱咐你们的,我们大太太是个老实头儿,从今以后,你也把那个迎丫头疼着些儿。琏儿和凤丫头他们,虽不是你养的,将来到底是给你们接续香烟的人,也别专靠着那边儿。我们大老爷也老了,须要保养身子为重,再别左一个右一个的买小老婆了。我们二老爷、二太太是没有什么别的说的,但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也别虑的后事太宽了,也别把宝玉拘的太紧了。
家里过日了。也不过是‘勤俭’的两个字也就是了。珍哥儿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去年又和你叔叔同在军台上受过苦的,也很该知道点好歹了,以后须当务点正事,给你兄弟们、侄儿们作个表率,再别成日家弄些混帐人在家里耍钱吃酒无所不至的了。琏儿呢,这如今凤丫头和尤二姐都还了魂了,连平儿算上,你们屋里就是花朵儿似的三个美人儿了,以后总要干些正经事业,再不许活下作爱人家的老婆了。你也想想,如今你老子和你叔叔也都老了,兄弟、侄儿们都还小,家里再靠谁呢。”说的他叔侄四个面面相觑,无言可对,只得说:“谢老太太的教训。”招的贾夫人、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林公笑道:“二位兄嫂、二位贤侄都请回去罢。天也不早了,若晨光一现,你们就瞧不见我们了。”贾赦、贾政等听了,只得同邢、王二夫人起身,含泪告辞。林公仍送至大堂,瞧着他们坐车上马而去。
按下城隍庙不提,且说贾赦、贾政回到家中,早已东方微明,晨光熹现,各自回房盹睡了片时,便早红日东升。起来梳洗已毕,贾政自去上衙门去了。王夫人正和贾琏、宝玉商量过了七日请亲戚、接贾母、贾夫人之事,只见李纨也进来问安。
王夫人见他眼睛哭的肿肿的,又觉伤心流泪起来。宝玉见了忙劝道:“太太和大嫂子都不用尽自伤心了,我哥哥虽没有回生,现在为神,享受香烟,咱们又能时常见面,也就和回了生是一样的。大嫂子你不用哭了,等到今儿晚上,你坐上车,我同兰哥儿骑上马,都到庙里见见老太太、姑妈、大哥哥和鸳鸯姐姐。
你若是舍不得大哥哥,就住在那里也使得的。”王夫人听了忙道:“又信嘴儿乱说来了。你老子先没吩咐过,不许你们在嫂子跟前没大没小的混说玩话,你可就记不得了。”说的宝玉伸了伸舌儿。贾琏听了笑道:“宝兄弟说的虽是玩话,论理,我大嫂子他们也该到庙里见见老太太、姑妈去才是呢。我想晚上教平儿也随了大嫂子去走走儿。”李纨道:“他二婶娘是才还了魂了人,跟前如何离得他平姨娘呢!”贾琏笑道:“不相干的,早就精神的什么似的了。昨儿吃了一天的燕窝粥,可就喝着嫌稀了,今儿一早醒来,就吵着说想吃莲叶羹了。”王夫人听了忙问宝玉道:“你林妹妹的光景儿何如?”宝玉笑道:“瞧那个光景儿,也道像是要吃似的。”王夫人听了笑道:“既是这样,就吩咐柳家的,今儿就作莲叶羹就是了。”又向李纨道:“既是他们都精神些儿了,今儿晚上索性教宝丫头也随了你们,一块儿去见见老太太、姑妈去。”李纨道:“我想也打发人知会我珍大嫂子一声儿。”王夫人道:“我和大太太说来,我们过会子还到那边去看看蓉哥儿媳妇去呢,我替你问他一声儿就是了。”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焙茗进来,禀道:“薛大爷、薛二爷带着柳二爷来拜来了。”贾琏、宝玉听了,刚迎到院子里,就见薛蟠、薛蝌、柳湘莲走了进来。李纨忙自回避去了。他三人到了上房,与王夫人请安叩喜。王夫人又与湘莲道喜,谢他在大荒山照应宝玉。又问了会子尤三姐、香菱回生后的光景,将贾母所言七日后请亲戚们来拜堂的话,告诉了他三人一遍,并言临期再下帖去请。
湘莲等去了,王夫人又差了贾琏、宝玉看望香菱和尤三姐。
又约会了邢夫人同过宁府去看望秦氏。那边尤氏也过这边来看视黛玉。诸人彼此往来,热闹了一天。
到了晚上,贾政回来告诉说,本日蒙皇上召见,面奉口旨,准其亲属人等进宫与娘娘请安。王夫人听了,不胜之喜,晚上忙乱着将一切预备停妥。次日黎明,贾赦、贾政并邢、王二夫人一齐进宫与元妃请安,不免又是一番伤感。王夫人也将贾母所言七日后请亲戚拜堂的话,奏知了元妃。元妃甚喜,又赏赐了许多礼物。回到家中,贾政便差了贾琏到城隍庙督工,定限七日内完竣。
到了晚上,宝玉、贾环、贾兰三人送尤氏、李纨、平儿、宝钗都到城隍庙与贾母请安相会,这些节目也不须多赘。
果然到了第七日,黛玉、迎春、凤姐、尤二姐、晴雯、金钏儿六个人精神复旧,都下地来到王夫人上房叩见,把个王夫人喜的眉开眼笑,忙请了贾政进来。受礼已毕,便商量差人与各亲戚家下帖。
到了次日早饭后,就有史侯的夫人、王子腾的夫人、邢大舅的奶奶,薛姨妈带了香菱、岫烟、宝琴、甄应嘉的夫人、李婶娘,尤老娘带了尤三姐,又有周统制的夫人、巧姐的婆婆周安人并刘姥姥诸人都到了。但见宾主一堂,花攒锦簇,珠围翠绕,屏开翡翠,帐设芙蓉,十分热闹。
到了晚上黄昏人静之时,宝玉亲自骑了马,到城隍庙迎请林公并贾母、贾夫人来家。不多一时,都坐了大轿,一路旂锣伞扇,前呼后拥的直至荣禧堂下轿。贾赦、贾政率领子侄等迎接林公向书房而去。这里诸位亲戚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走出房门来迎接,黑压压的站了一院子的人。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贾夫人走了进来。大家相见,也有见了伤心流泪的,也有见了喜欢含笑的。一一的叙过了寒温,大家一同都到贾母旧日住的上房里,各按宾主长幼的次序儿就坐。贾母、贾夫人便和这些太太们先叙了会子别后的事情。
茶罢,王夫人便命丫头们将御赐的金莲玉烛供在正中几上点了起来,但见香烟缭绕,烛焰辉煌,地下铺了洋毯,引了宝玉、黛玉二人出来,先向上叩谢了圣恩,然后按着亲戚主人尊卑长幼的次序儿,逐一的磕起头来。众人见他两人打扮的天仙一般,真是玉琢成、粉捏就的一对儿,大家齐声赞不绝口。喜的个贾母眉开眼笑的向众人道:“大家太太们,这可是我的一件老不歇心的事儿,这如今仰赖上天的福佑,生生死死的都成全了。你们大家瞧瞧,我这个外孙女儿和我这个小孙子儿,可都好不好呢?”众夫人们听了齐声赞道:“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积功累仁的,感格了上天,所以才有这样亘古未闻的奇事。我们瞧着这一对小夫妻,真就和天上的金童玉女一般,谁家能有这样的大福呢!”说的贾母愈加欢悦起来。
少顷拜毕,贾母问王夫人道:“这个房里摆席,坐不开这些人么。”王夫人答道:“这里坐不开,已经把酒席都摆在大观园省亲的正殿上了,那里预备的有戏,地方还宽展些儿。”
贾母道:“既是这样,你们就把周亲家太太、小周亲家母,甄、李、尤三位亲家太太、邢、王二位舅太太和我们家的小侯太太,都让到大观园上席听戏去罢。天也不早了,我和林姑奶奶又都不吃你们人世的东西,这里另有抬来的呢。我们把戏也听俗了,而且也嫌锣鼓聒的慌,可就不陪过去了。这里再摆两席,留下薛姨太太、刘姥姥俩人,带着他们小辈子的这些姑娘们,挤着些儿坐罢,我们就近好说说话儿。你们老妯娌两个和珍哥儿媳妇、珠儿媳妇,都到那边陪客照应去罢。我们这里有凤丫头、宝丫头也就很够照应了。”邢、王二夫人听了,便将众夫人们都让到大观园去坐席。贾母送至房门口,笑道:“众位亲家太太们,论理我该陪过去才是呢,但只是如今咱们人鬼殊途,有多少不便当处,你们可要恕我的罪罢。”众人听了一齐谢道:“老太太如今是神人了,我们那里禁当得起呢。”说毕,便都往大观园去了。
这里贾母拉了薛姨妈的手笑道:“姨太太,咱们都是至亲,为我们宝玉的这件事情,教你们娘儿俩倒操了多少的心,受了多少的委屈,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说那里话,咱们自己亲戚还是外人吗!自从前儿林姑娘给他姐姐托梦之后,我们就知道老太太到了姑太太家了。后来又听见有个回生的信儿,我们那一天又不盼望呢。这如今好容易盼的娘儿们见了面,怎么老太太倒说起生分话来了呢?这不是当着姑太太说嘴,我素日待林姑娘,就和我们宝丫头是一样的,从没有一点外心儿。”贾夫人听了笑道:“亲家太太,我早就听见说你很疼你外甥女儿,才刚儿我们老太太说的,也是实在心里过不去的话,并不是生分外道。论起理来,做妹子的很该给老姐姐磕个头,谢一谢才是呢!”薛姨妈道:“哎哟哟!姑太太,你的言太重了,我那里禁当得起!咱们这会子,只要他们夫妻和美、姊妹投缘,这就是你我的一件大歇心处。咱们老姊妹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司棋、琥珀、鲍二家的走来禀道:“两边酒席都齐备了。”贾母听了点点头儿,便叫过凤姐、宝钗来吩咐道:“东边把你们的席摆上两桌,首席中间让姨太太坐。
迎丫头、凤丫头、林丫头,你们三人是才回了生的人,就陪首一席,恐怕姨太太要和你们说说话儿。二席中间让刘姥姥坐,菱姑娘、尤三姑娘、尤二姑娘,他们三人也是才回了生的人,陪第二席,教他们把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告诉刘姥姥,教他听了好到乡里去说说古经儿。西边把我们抬来的两席摆上,也把你们吃的果菜摆几样儿。首一席中间,让你姑妈坐,宝丫头你就带着你兄弟媳妇和你四妹妹、平儿作陪,你姑妈也要和你们说说话儿呢。第二席中间我就坐了,教你琴妹妹、云妹妹、探妹妹和你侄女巧姐儿,都跟着我坐,我也要和他们说说话儿呢。
你们俩人就按照我说的这么摆罢,不用再论什么别的亲疏长幼了。我同你姨妈、姑妈、刘姥姥暂且到碧纱橱里坐坐去,也看看我当日的那些古玩东西,不知你老爷、太太还是给我照旧摆着,还是给我送到当铺里去了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刘姥姥笑道:“阿弥陀佛,老太太虑的也太宽了。咱们这样人家若要当起当来,我们这些乡下人可都怎么过日子呢!”
贾母听了笑道:“姥姥你快别说这个话,俗语说的好,蛇大窟窿大。有时儿掯住了,也不能不当的。我只恐怕他们自己不肯当他们自己屋里的东西,自然都瞅视住我这个死鬼了。”说的众人又笑了。于是,贾母拉了刘姥姥,都到碧纱橱里。看时,但见铺排陈设的俨如贾母生时景象,自是心中欢喜,便指点床帐向贾夫人道:“姑奶奶你看,这副有架子的床帐就是我当日睡的,这个槅子里边就是黛玉的睡处,这个槅子外边就是宝玉的睡处。他们俩人从小儿就都跟着我睡的。”贾夫人笑道:“老太太当日疼他们也疼的太过余了。”正然说到这里,只见凤姐、宝钗进来禀道:“酒席都摆停当了,请姑太太、姨太太都上席罢。”贾母听了,仍拉了刘姥姥和贾夫人走了出来。坐次是贾母在先说定的,众人不敢违拗,也不必再行谦让,俱都照着贾母指定的地方大家一齐就坐。
凤姐、宝钗递过了酒,便使琥珀、玛瑙二人伺候东边两席,斟酒上菜:司棋、鲍二家的伺候西边西席,斟酒上菜。话休烦絮,酒席宴前无非说些别后的情事,也有说到赏心处欢笑的,也有说到伤心处流涕的,纷纷不一。直吃到天交五鼓,忽听外面鸣锣响道,就知是林公散席回庙去了。
这里薛姨妈、刘姥姥、贾母、贾夫人遂也起了席,散坐吃茶。贾夫人便点手儿叫了宝钗、黛玉二人到碧纱橱里间,娘儿们说私话儿去了。这里贾母和薛姨妈、刘姥姥、湘云、探春等又说了会子地府以及太虚幻境的话。只见周瑞家的进来禀道:“那边大观园的席也散了,众位亲家太太们都各自找地方打盹儿去了。”贾母听了,看时只见薛姨妈、刘姥姥都困的打起哈息来了,忙笑道:“姑奶奶,咱们也回去罢,天不早了。”只见贾夫人一手拉了宝钗,一手拉了黛玉,走了出来。薛姨妈见黛玉又哭的眼圈儿红红的,便拉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儿,你这又是为什么哭呢?你们如今都回了生,姑老爷、姑太太又做了本处的城隍,老太太也随任来了,你很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尽自只是哭呢?你明儿总跟着你宝姐姐学,诸事总把心放的开开的,你的身子就不能再弱了。”贾夫人道:“他们姐儿俩要留我和老太太住在这里呢。我说我们如今并非生人,住下诸事不便,他就又哭起来了呢。”贾母道:“我的儿,你不用哭,我们过两日再来瞧你们来。我们的房子昨儿才盖完了,里头的诸事还都不齐备,且等你到了九天上,你妈妈自然要接你回九,那时我们也请些亲友在庙里热闹一天,横竖娘儿们常常见面,那里在乎住不住呢!”刘姥姥道:“阿弥陀拂,我的老太太,别说姑娘们舍不得老太太和姑太太回去,就是我也舍不得你老祖宗回去哟。我们乡下人,成年家那里有闲工夫进城上庙呢,只好等到明年四月八做会的时候,我再到庙里给老祖宗烧香去罢。”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笑时,只见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婆媳四个走了进来。王夫人道:“怎么老太太和姑太太都要回庙去么?”贾夫人道:“我们这里住着不大方便,过两日再来看你们来罢。
我们庙里诸事尚未齐全,等到了九天上,我接你外甥女儿回门,那时再请二位舅太太和奶奶们、姑娘们都到我们庙里逛逛去。
舅太太,我还有句话,外甥女儿是从小儿舅舅、舅母疼大了的。
未免疼养的太娇了,凡有不到的地方儿,还望舅舅、舅母担待他些才好。”王夫人笑道:“嗳哟哟!姑太太怎么说起客套来了,这是几时学下的这个话。”贾母笑道:“这算什么客套呢,你没见前儿晚上,和姑老爷吵着教办一副很体面的嫁妆,再做四季的几套衣裳。姑老爷说如今女儿是回了生的人了,比不得原先在太虚幻境同是鬼魂了,我们所用的东西,人世如何用得呢?姑奶奶就说,你为什么不办人世所用的东西呢?姑老爷说,你好糊涂,如今咱们所用的银钱都是人世焚化来的,拿去买人世的东西谁家肯要呢?姑奶奶听了就埋怨起来了,说我一辈子就只养了这一个女孩儿,别的没有罢了,难道连一副嫁妆也不能赔送吗?当日活着,在扬州作盐院不和商人们要钱,作了一辈子的穷官,这会子死后盼的升了都城隍,谁知道又是一个穷城隍呢!闹的姑老爷没了法儿了,笑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想个法儿办就是了。你们想想,外孙女儿到了咱们家,难道还能够缺少了他使用的东西么?又要什么嫁妆呢!”薛姨妈听了向贾夫人笑道:“亲家太太,你也不用多操这一番心,如今他宝姐姐的东西也不少,暂且姊妹俩大伙儿将就用着,等我们当铺里明儿算清了帐,我教他蟠儿哥哥也给他照样儿办一副送来就是了。”贾母道:“姨太太你也不必费这个心,才刚儿我只当我的东西都教你姐夫、姐姐他们鼓荡净了呢,谁知还是照旧都摆的好好的。明儿教林丫头搬到他屋里去,也很够用了。”贾夫人笑道:“罢哟,老太太咱们也走罢,差不多儿鸡要叫了。
再不用提这一条儿了,我不过是为我们的脸面,教亲友们瞧着好看些儿,那里是为咱们家没有女孩儿使用的东西呢!”贾母听了,向王夫人笑道:“我听见那边亲戚都睡了,我们可也不惊动他们了,你们吩咐教外头伺候。认真的,天可也不早了。”
邢、王二夫人知不可留,只得吩咐外面伺候。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司棋搀了贾夫人,众人一齐送至荣禧堂,看着贾母、贾夫人上轿而去。众人仍至上房,看着丫头、老婆子们收拾了家具,吹息了灯火,这才大家散去,各自归房。不过略睡了片时,东方大亮。众亲戚们起来,梳洗毕,又留着吃了点心,这才各自回家去了。
连日无话,到宝、黛成缘的第七天上,这一日贾政下朝,吃毕了早饭,正然唤了宝玉来,吩咐教他晚上到庙里去给贾母、贾夫人请请安。只见贾琏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禀道:“有一件稀罕的事儿回老爷知道。”贾政道:“什么事?你这样喜欢,你坐下说罢。”贾琏便顺跨儿坐在椅子上,笑道:“才刚儿刑部堂官赵全亲自到门上投手本,求见老爷。林之孝知道他的行为不端,老爷素日不待见他,况且他又不是本部的官儿,不敢来回老爷,先告诉了侄儿。侄儿出去见了见他,问了问他的来历,他说的倒很有个趣儿。他说他有个女孩儿,今年十八岁了,生的也很像个人儿。半年前头被一个什么鬼魂缠住了,百般的医治,总不见效,堪堪待死了。他心疼女儿,急的没了法儿了,亲自到城隍庙烧香许愿,说但要保佑着他的女孩儿病好了,他情愿出三千两银子的布施,修盖庙宇。晚上就梦见姑老爷差了一个姓冯的相公,在他女儿房里拿住了一个青脸红发的恶鬼,救下他女儿的命了。那个姓冯的就吩咐他说:‘你的女儿好了,并不要你出布施修庙,尽你许下的这三千两银子,办一副上好的嫁妆送到工部侍郎贾大人府上收了,就算你还了愿了。’如今他女儿的病果然好了,他不敢违背神语,现在办了一副上好嫁妆,都抬到门上来了,唯恐老爷不肯赏脸,所以他亲自求见面禀缘故的。老爷听听,这件事真真有趣儿极了。”贾政听了,心中甚是诧异。只听王夫人笑道:“老爷只管收下他的,这是老太太前儿说来,姑太太为没有赔送,叨叨了会子,闹得姑老爷没了法儿,说等我想着法儿办就是了。这如今姑老爷救了他女儿的命,他亲自送上门来,又为什么不收呢!”贾政笑道:“虽是如此,也该差宝玉到庙里问问姑老爷去才是呢。”贾琏笑道:“老爷太过于谨慎了,事情若不是真的,赵堂官那个业障可是刀子扎得出血来的人?他不想别人的便宜就够了,他肯自己化了银子还登门来求赏脸么?”贾政听了,沉吟了一会,道:“也罢,你就这样回覆他,说我家叔不管这些闲事,看他怎么样。他如若不依,你就自己做主儿收了他的就是了,赏赏抬的人,也不用给他领谢的名帖儿。”贾琏听了忙出来,到书房向赵堂官笑道:“适才将尊驾的来意禀知了家叔,家叔因偶染微寒,不能出陪。说尊驾既是还愿的东西,他不敢管这个闲事。”赵堂官笑道:“小弟深知令叔大人的秉性,但我此举乃是我自己还愿,并不是给令叔大人送情。二爷你只管吩咐着人抬进去就是了。”贾琏见说,便吩咐林之孝派人往里搬送,赏了抬的人五两银子。赵堂官吃了茶,亲自站在仪门上,看看一件一件的都搬完了,这才和贾琏作别,上马而去。
贾琏仍旧进来,回明了贾政。贾政便命宝玉晚上到庙里给贾母请安去,带着问问送嫁妆的缘故。起更之后,宝玉带了焙茗,骑马而去。约有两个时辰,宝玉、焙茗依旧回来,禀贾政、王夫人道:“老太太这两日很好,问了问送嫁妆的事,谁知道姑老爷才不知道,叫了冯渊来问,才知道送嫁妆的事都是冯渊闹的诡事。已作成,难以挽回,姑老爷只得笑道:‘这个赵堂官,原是个没才料儿的东西,况且又救了他的女儿,教他化几个钱儿也罢了。’”贾政听了正要往下再问,只见焙茗手里拿着个拜匣儿往桌子上一放。王夫人便问道:“这又是什么?”焙茗禀道:“姑太太那里下来的请帖,因为后日是新二奶奶回门的日子,教奴才替转请一请呢。姑老爷、姑太太说,来庙里地方窄小,摆不开多的酒席,老辈子老爷们、太太们和珍大爷、珍大奶奶,另日再请罢。这如今请的男客是从琏二爷起,都是小辈子的爷们。
女客是从珠大奶奶起,都是小辈子的奶奶、姑娘们。并教多带些丫头、老婆子们,伺备斟酒上菜呢。”王夫人听了笑了一笑,便命宝玉打开拜匣,取出请帖来念着听听,看后日请的些小辈子都是谁。宝玉取出请帖,念了一遍。男客乃是贾琏、宝玉、贾环、贾兰、贾蓉、柳湘莲、薛蟠、薛蝌八个人;女客乃是李纨、凤姐、平儿、尤二姐、薛宝钗、林黛玉、秦可卿、胡氏、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史湘云、甄香菱、邢岫烟、薛宝琴、尤三姐共十七人。贾政、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儿,仍命连匣儿交与焙茗,明儿一早就照帖儿去请。老夫妇又和宝玉说了会子闲话儿,这才各自归房就寝。
话休烦絮,到了第三日,宝玉差人约会这些应请的人,无论男女都于午后到荣府会齐。吃了点心,候至定更时分,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灯笼火把,一路辉煌,都到城隍庙的前殿。刚下了车马,早有林公、贾珠二人迎了出来,将他弟兄、叔侄八人迎到书房去了,这里贾夫人、鸳鸯也迎了出来,将李纨、凤姐等十七人引到贾母新盖的房子里。只见贾母手拄拐杖,倚门而待。一见他姊妹们进来,拍手笑道:“嗳哟,我的儿们,你看一个赛如一个的,花攒锦簇的都来了。前儿我到家的时候,只顾和你婆婆们说话,也没工夫和你们谈谈,今儿是你林妹妹回门的日子,所以也没请你太太们,只接了你们姊妹们来,也让你们姊妹们风光风光。未知李纨等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贾迎春摆布薄情郎
史湘云搜求短命鬼
话说李纨、凤姐、平儿、尤二姐、宝钗、黛玉、秦可卿、胡氏、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史湘云、甄香菱、薛宝琴、邢岫烟、尤三姐十七个人随了贾夫人、鸳鸯进了西边的偏院,只见贾母倚门而待,众人见了忙紧行了几步到了跟前,一齐请安问好。贾母笑道:“姑娘们都进来罢,你们瞧瞧,这是给我盖下的新房子,都是照着家里的样儿盖的。也是一边儿是大万字炕,一边儿是碧纱橱。屋里的陈设也是我自己亲自布置着摆的,你们看看好不好?”李纨等众人看了,齐声道:“老太太是全福全寿的人,眼见耳闻的多了,不拘调度个什么儿,总比别人异样些儿。”贾母笑道:“你们姊妹们都上万字炕去坐,咱们今儿也要闹个新样儿。每人面前放个小炕桌儿,桌儿上摆一个攒盒儿,一把自斟壶,一双筷子,一个酒杯儿。上菜的时候儿都用小碟子小碗儿,各人吃各人的。尤三姑娘、薛二姑娘、邢大姑娘、史大姑娘、菱姑娘你们五个人是客,就先上去顺着领儿先坐罢;其次,就是我们家的老小四位姑娘坐;再其次,就该我们家的老小八位奶奶了。我们就把炕桌儿也都放上罢,时光儿有限,我们喝着酒说话儿也是一样的。”贾夫人笑道:“你们都听听,老太太事情想的又周到,话儿说的又捷脆,次序儿分的又清楚,咱们再赶不上老人家的。姑娘们也再不用谦让了,就都照着老太太说的次序儿上去坐罢。”
尤三姐、史湘云等众人听了,也就不必再让,大家一齐上炕,各按次序儿坐下。这里鸳鸯走来要给李纨磕头。李纨见了忙又站了起来,拉了鸳鸯的手,那个眼泪就像珍珠一般的滚下来。贾母道:“我的儿啊,你不用尽自伤心了,过会子吃了饭,教鸳鸯把你领到他们房里,你们夫妻两个也只管亲热亲热去,这难道还怕谁笑话吗?”说的众人都笑了。只见众丫头们七手八脚的挨着次儿放了二十张小炕桌儿。每一桌上放了一个攒盒儿,一把自斟壶,一副杯筷。贾母、贾夫人、鸳鸯也都坐下,斟起酒来。
贾母擎杯笑道:“亏了我嚷着教打了个万字炕,若是个顺山炕,还不够你们这些人坐呢。你们都看看,花攒锦簇的坐了一大炕,教我瞧着怎么不喜欢呢?我的儿,你们也喝一盅儿酒,也吃几个果子儿,这都是你们自己抬来的东西。”众人听了齐道:“我们好容易又见了老太太、姑太太的金面,今儿这个酒菜都是尽量儿的吃喝,没人敢作假的。”贾母又向黛玉道:“昨儿有人给你送嫁妆去了,你瞧那些东西可也还好不好,总共也值得几个钱儿?”黛玉听了正欲回答,只听宝钗道:“好极了,样样儿都做的精巧,比我的嫁妆强多了。里头绫罗纱缎,簪环首饰都是全的,也值个两三千银子。潇湘馆地方儿窄小,那里摆得开这些东西呢?我和林妹妹商量着,我们姊妹俩住在一块儿,怡红院那里又宽阔,又敞亮,所以昨儿把那些东西都摆在怡红院了。”贾母听了欢喜道:“很好,这才是呢。你们姊妹俩住在一块儿,诸事都便当多了,也省得宝玉小子今儿要在这个屋里来,明儿又要往那个屋里去,教人家外人瞧着怪厌气的。你们姊妹俩可都是读过书的人,把宝玉交给你们两个人,我也是放心的。可别跟着凤丫头学的醋罐罐儿似的,成日家鸡嗔鹅斗的。”
凤姐笑道:“嗳哟哟!这个老太太说谁自说谁,又拉扯到人家身上来了。这不是他们俩人都在这里,老太太尽管问。自从回生之后,这些日子,我总是撵着二爷到尤二姐房里去。平儿现在怀着身孕,眼看要占房的人了,也该避讳着些儿。所以,他如今倒是跟着我睡呢。”贾夫人听了笑道:“姑娘,你这个嘴真要不得了,老太太不过说的是句玩话,你怎么算起清帐来了,也不怕巧姑娘笑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怪道平儿进来的时候,我看他走路累累坠坠的,原来我又要得重孙儿了。”秦氏笑道:“老太太不但要得重孙儿,还要得累孙儿呢。我们胡氏妹子也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这更好了,我这可当真的是个老祖宗了。我也忘了问问你们姊妹俩和气不和气,吃醋不吃醋呢?”秦氏听了,用手帕子握着嘴嘻嘻的笑道:“老太太问的这个话,真教我们也答不上言儿来了。我们这个胡氏妹子也是一个怪老实的人,我们姊妹俩也是一个屋子两副床帐,我们并没有什么争论的。
不过往者不追,来者不拒也就是了。”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贾母笑着向席上望了一望,乃向香菱道:“姑娘,你那个小孩儿,如今只怕也很出息了,只怕见了你倒要认生呢罢?”
香菱笑道:“可不是呢,出息倒很出息了,总和家里的人生,只认得他奶妈子一个人儿,连我、太太都不要抱。我但招呼招呼他,他倒哭了。”贾母笑道:“这么说起来,姑娘你可别忌较,真是蟠儿的种子了。”说的众人又笑了。
贾夫人笑道:“据我看来,菱姑娘倒是个有福的,我听见他们这个主儿当日活着的时候就很作践他,他这如今倒夫妻儿女团团圆圆的。他们这个主儿嫁了我们冯书办,教男人制的伏伏在地的,如今见了冯书办,就像避猫鼠儿似的。”宝钗听了忙道:“没脸的东西,过会子求姑太太把他叫出来,等我数落着骂他一顿,出一出我的气。”贾夫人笑道:“罢哟姑娘,他如今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人了,你又骂他做什么呢!”黛玉也劝道:“姐姐你何必见他呢。我想他平日虽不顾脸,这会子要叫他出来见咱们,他断然也是不肯出来的。”宝钗听了,这才不言语了。
只见贾母又觑着眼睛向各席上望了一望,看到尤三姐的跟前,乃笑问道:“三姑娘,怪热的天气,你脖子上缠上一条儿丝线做什么呢?”尤三姐听了,红了脸,笑道:“这个老太太,怎么只是和我们取笑儿呢!这那是丝线儿,是个痕迹儿。”贾母听了点头笑道:“哦,这就是了。这也就难为他们二位仙师的法力,竟能把割断的肉联了起来。”又向贾夫人道:“当日我们小的时候,只知道跟着父母过日子,及至长大了,父母要给到谁家,就是谁家,那里知道自己挑小女婿子呢!你看这位三姑娘,眼睛里真是有水儿,挑了个柳相公,真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才,到底生生死死地闹成了,你说这不是世上的一个姑娘精了么!”说的尤三姐红了脸,低了头,不敢哼一声儿。
贾母又向宝琴、岫烟二人笑道:“你们二位姑娘可也都出嫁了,薛二相公我是见过的,不用说,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儿。
不知梅翰林的公子人品学问何如?”岫烟笑道:“我们二姑爷长的也怪清秀的,去年也拔了贡了。”贾母听了欢喜道:“你们俩人是我素日最心疼的,如今都得了好女婿,我听见心里就喜欢极了。”
说毕,又往下首一看,坐的乃是史湘云,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嗳!我的云丫头倒怪可怜见儿的,我从小儿瞧她,我只说他是一个有福气的,长的模样儿纯纯厚厚的,说个话儿豁豁绰绰的,那知道他的命倒比别人不及呢!”说的史湘云眼圈儿一红,早流下泪来。贾夫人见了,忙用别话打岔。
贾母也会过意来,乃向探春笑道:“你女婿人儿怎么样?
今年多大年纪了?”探春笑道:“今年二十一岁了,书也读了好些,字儿写的也好,只是打心里不爱念书,爱的是拉弓跑马的这些事。”贾母听了笑道:“是哦,武将家的公子,多一半儿都不爱念书,老鹳窝里原没有凤凰,只要认得几个字儿,不是个白眼窝也就罢了。四丫头又打扮成个道姑了,我听见说你一心儿的要出家,小人儿家真是胡闹极了。你宝玉哥哥出家,原为的是你黛玉姐姐,你出家可又是为那一条儿呢?”惜春红了脸,笑道:“这个老太太,老人家又说起背晦话来了。各人有各人的志愿,难道说世上出家的都是有为头儿的吗?”贾夫人听了笑道:“我的儿,你不用着急,老太太是心疼你。这么个年轻的人儿,入了空门,就怪可惜的了。只要你悟道的心坚,只怕将来也定有一个好处的。”
贾母又道:“我昨儿听见刘姥姥说,巧姐也有了婆婆家了。
说是个乡下的财主家,女婿也长的怪好的,也爱念书,昨儿我见那个小亲家母,也是怪伶俐的个人儿,倒没有什么可挑饬处。
只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给到乡里,到底听着怪不好的。”
凤姐听了笑道:“老祖宗还不知道呢,要不是给到乡里,这会子早给人家当了小老婆了。”贾母听了大惊道:“你这个话从那里说起呢?”凤姐道:“自从老太太归天之后,老爷扶柩回南去了,我又死了,二爷又是大老爷带了书子来,叫到军台上去了。宝兄弟又疯着呢,家里一个正经人儿也没有。环儿这个东西,成日家招了那些个无赖的人到家里来耍钱,这里头也有我哥哥王仁那个不得好死的。两个人输的没马儿卖了,就都想到侄女、外甥女儿身上来了,哄着大太太把巧姐卖给一个什么藩王家作妾,亏了还没有兑银子。后来平儿知道了,和太太商量着把巧姐带到刘姥姥家躲了些日子,这才脱过这一场是非了。
所以太太说不如早些儿给个人家,免得他们又安坏心。刘姥姥这才做的媒,给了周家了。”贾母听了大怒道:“这还了得了,我们大太太真是个死木头,你们打发人到书房里,把环儿这个坏种子给我叫来,等我问问他,他娘在阴司里受罪,他还敢作孽么!”贾夫人笑道:“罢哟,老太太!事情已经是早过去了的,况且三侄儿今儿是我们请来的,老太太给他留点分儿罢。”
贾母叹道:“养下这样的下流种子,这就是家门的不幸。且放着他就是了,如若他再不改过,等我把他活捉了来,送到地狱里去。”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贾母又向迎春道:“二姑娘,你自从回生之后,孙家到底也差了个人儿来没有?”迎春听了流泪说:“可教谁来呢?我前儿在太虚幻境早就说了,我情愿和妙玉都跟着警幻仙姑,他们大家又都不依,硬把我撺掇着回生来了。这会子我也想来,也再没有别的路儿了,只好将来给四妹妹做个徒弟罢。”贾夫人听了叹道:“这件事可怎么处呢?才刚儿我瞧见史大姑娘,我心里就很不好。然而姑爷的命短,这也是件没法儿的事了。
这个孙家二姑爷可又是现在活着的,你们也没打听打听。他如今到底续了弦了没有。”平儿答道:“这个话我们也问过的。
二爷说他还想续弦?谁家有姑娘肯往火坑里送呢?以此看来,这会子没有续弦罢。”贾夫人听了,沉吟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忽见宝玉从外面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道:“够了我的了,刚刚儿盼了个救命的人来了。”贾母忙问道:“怎么,你们外头的酒席可就散了?”宝玉笑道:“早呢,早呢。才上完了小碟子还没上点心呢。”贾夫人笑道:“怎么你可就下了席了?”
宝玉笑道:“刚只一安了席,姑老爷就盘问我‘四书五经’、‘史记’、‘纲鉴’以及古文诗词。考过这样又问那样,讲过这条又问那条,盼着他老人家也和别人说说话儿,才总没有。
刚刚儿的甄老伯来拜会来了,我这才脱了身了。”贾母听了笑道:“好,这才合了我的心了。家里有个催着念书的老子,外头又有个催着念书的丈人,看你明儿念书可用心不用心。”说的众人又笑了。只见宝玉一面侧耳听着贾母说话,一面将贾夫人面前放的一杯酒伸手端了起来,一口喝了。贾夫人笑道:“我看你这个样儿,必是在外头你姑爹没有让你喝酒。”宝玉笑道:“姑爹倒让来,只是我这个嘴,书还讲不过来,那里有喝酒的工夫呢。”贾夫人笑道:“既是这样,你就坐在我这里罢。
司棋,另取个杯子给你二爷斟盅酒来。”宝玉听了,便坐在贾夫人的旁边。司棋斟上酒来,又给他面前抓了些松瓤、杏仁儿。
贾夫人道:“我的儿,我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你二姐姐回了生好些日子了,你二姐夫那个猴儿崽子竟装没事人儿,这也不成个事体。你到外头和你姑爹商量,怎么想个法儿把你二姐夫吓唬吓唬,只怕他也就回了心了。”宝玉听了笑道:“这件事倒也容易办,趁着甄老伯在这里,我就出去商量商量,只怕甄老伯有个什么法儿也不可知。”说着,便立起身来往外就走。
香菱忙叫道:“宝二爷,你替我问候我父亲,教他明儿到我们家去,我还有话说呢。”宝玉听了笑道:“姐姐,我只顾说别的话,竟忘了给你道喜。才刚儿甄老伯说他已经把甄老伯母送到这里来了,现在城外公馆里居住,教薛大哥明儿一早套了轿车子接去呢。薛大哥已经答应下了。”说毕,径自去了。
香菱听了大喜过望,这里众人又一齐都与香菱道喜。大家又欢笑了会子。
贾夫人擎杯让道:“姑娘们到底也都吃一杯酒,怎么尽自说话,连筷儿都不动了。”众人齐声道:“姑太太,我们的酒都够了,菜也吃的不少了,早些儿赐饭罢,吃了大家下炕散一散,也到各处看看去。”贾母道:“也罢了,想来他们也没有装假的了。”贾夫人听了,便吩咐上饭。于是,丫头们端了饭来,大家用毕,盥漱了,下炕散坐吃茶。
只见鸳鸯请李纨到他们房里去坐,李纨乃向凤姐诸人道:“你们大家都不逛逛去么?”凤姐笑道:“才刚儿老太太原是教你去和大哥哥亲热亲热,你这会子又混约我们作什么呢?”
李纨笑道:“你悄默声的罢,看仔细我撕你的嘴。”贾母听了,便向司棋道:“告诉你男人,教他到书房里请你大爷,就说我请他说话呢。”李纨听了笑道:“这个老太太,外头陪客呢。
我如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儿子也中了举人了,老祖宗总还把我也当成他们小姊妹们看待呢。这不成了个笑话儿了么!”
贾母听了笑道:“我的儿,你不用说嘴了。俗语说的好,‘铺稻草,盖稻草,到底有个老头儿好’。别说你如今三十多岁了,我如今倒八十多岁了呢,只是你老太爷没在这里,要在这里的时节,我们老两口子也要亲热亲热呢。”说的众人都哄堂的大笑起来。
林黛玉笑着把李纨推了一把道:“大嫂子,怪不得老太太说你,你本来住的是稻香村,可不是铺的盖的都是稻草是什么呢?”李纨笑道:“嗳哟,你也和我动起嘴儿来了!当着姑太太我也不好说你别的话,我只问你“宝玉你好”四个字,可是我亲耳朵听见的,不是瞎说的。”黛玉红了脸,“呸”的啐了他一口。正然说笑时,只见贾珠在房门口问道:“老太太叫我吩咐话呢么?”众人见了贾珠,又都瞅着李纨笑起来。只听贾母向贾珠道:“你先到你屋里等着去,我们随后就来了。”贾珠不知其所以,只得答应了一声,径自回房去了。贾母向鸳鸯努了个嘴儿,鸳鸯笑着拉了李纨的手径自去了。贾夫人向众人笑道:“老太太真是高兴,老人家不拘说个什么话儿,行个什么事儿,总教人瞧着有趣儿。”探春笑道:“可不是呢,据我们看来,家里这一点福气也还是老太太一个人积下的。自从老人家去世之后,不但家里过的没个什么趣儿,那怕就是来个亲戚呢,也总觉得冰井似的,没一点热闹气儿。”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宝玉喜的手舞足蹈的跑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你们都不出去看看热闹去么?”贾夫人道:“这早晚儿可有什么热闹可看呢?”宝玉道:“才刚儿我出去把二姐夫的那些坏处都告诉了,姑老爷听了也很生气。后来甄老伯说这件事容易办。他就从纸袋内取出一支香来,就在灯上点着,约有一盏茶的工夫,竟把我二位仙师请了来了。这会子,现在二堂上陈设了公案,发了一张牌票,差了一个青脸红发的恶鬼,竟把我二姐夫捉了来了。如今现在二堂丹墀下跪着呢,也不知是怎样发落他。我见二堂背后窗槅子上嵌的都是玻璃,你们若要看热闹儿,大家都到二堂背后隔着玻璃可就都看见了。
”众人听了,都不胜惊异。只见迎春吓得粉脸焦黄,眼中流下泪来。凤姐笑道:“二妹妹,你这可是怎么了呢?他把你折磨到这步田地,今儿刚刚儿的有人替你出气,你怎么又心疼起他来了?你想是又不愿意给四妹妹当徒弟了。”迎春笑道:“我胆子小,听见这些事我怪害怕的。”宝玉笑道:“二姐姐放心,不相干的,这不过是警戒警戒他,断然不肯伤他的命的。”贾母笑道:“你们都不用害怕,拿我的拐棍来,等我把你们带到二堂背后去,到底看看他们怎么收拾这个没人心的小杂种子呢。
”
于是,贾母挪了拐杖前行,贾夫人领了众人,随后探春、湘云二人搀了迎春,一齐来至二堂背后。隔着玻璃一望,但见堂上点的灯烛辉煌,看的十分真切。上面设着四个公案,正中坐着一僧、一道,东边坐的是甄士隐,西边坐的是林公,下边一溜椅子坐的是贾琏、薛蟠、柳湘莲、薛蝌、贾环、贾蓉、贾兰七个人。丹墀下站着两个相貌狰狞的恶鬼,手提铁锁,锁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人跪在丹墀,仔细一认,不是孙绍祖是谁。
众人正在惊异,忽听上面坐的僧、道向林公笑道:“这个人生的外秀而内浊,其病在脏腑,非针炙药饵所能疗,非剖腹挖心不能治也。”林公道:“愿求仙师的法力。”僧、道听了,点点头儿,忽然把惊堂木一拍,大喝道:“鬼卒们,把这个狗才的衣服给我剥了!”只听下面伺候的鬼卒大吼了一声,将孙绍祖揪了起来,一齐动手,是把上身衣服脱剥净了。吓得二堂背后的众人面面相视,不知何事。又听僧、道二人喝道:“鬼卒们,快把这狗才的心肝五脏挖了出来!”只见上来了一个猪嘴獠牙的恶鬼,手持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走至孙绍祖的面前,晃了一晃,吓得孙绍祖忙哀告道:“二位仙师,我再也不敢任性了。”只见那恶鬼不容分说,哧的一刀将孙绍祖的肚子划开,伸进手去,将一副血淋淋的五脏掏了出来。吓得二堂背后的众人面目失色,也有浑身打战的,也有说不出话来的,也有叫爹爹妈妈的,也有说唬死我了的。
正在忙乱,又听僧、道在座上喝道:“快取一大盆清水来,把他这副黑心乱肝拿去给我淘洗干净,将我这种药末儿撒在他心孔之内,仍旧整理妥当装在他腔子里。”说着,便扔下一包药末儿来。一鬼卒上前连忙拾起,端过一盆清水来,将那心肝肠肚一齐放在水里,用力翻覆搓洗。一连洗了三盆黑水,这才干净了。掰开心窍,撒上了药末,整理了一番,仍旧装在他腔子里,忙用两手将刀口合上,又撒了些药末儿,揉了会子。忽听孙绍祖“嗳哟”了一声,道:“我好苦啊!”二堂背后看的众人这才都放了心,迎春脸上的气色这才转过红来。忽听僧、道二人向林公笑道:“大功成了,明日自有奇验,如今放他回去罢。”只见林公欠身致谢。那僧、道便取了个油纸捻儿点了,立起身来往孙绍祖脸上掷了去。但见金光一闪,就如打了一个闪电一般,孙绍祖忽然不见了。
只听林公向僧、道二人笑道:“二位仙长的法力果然深奥,济世救人,其功不校小弟求仙师把我们这几位后辈也端详端详,倘其中也有性情倚于一偏的,尚求施仁,造就造就。”僧、道二人听了,便觑着眼从贾琏看起,挨着次儿看到贾兰为止,看毕,乃向林公笑道:“圣人云: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才刚儿孙令侄婿即所谓下愚是也,非剖腹煎肠不能疗治。”乃指着湘莲、薛蝌、贾兰三人道:“老先生请看他们这三位,虽非上智,然而秉受的清气为多,无庸疗治。”又指着贾琏、薛蟠、贾环、贾蓉四人道:“即如他们这四位,虽非下愚,然而乘受的浊气为多。四人之中,我们甄公他令婿,和贾府的三公子殆有甚焉。
若不即早匡救,将来也就到了‘下愚不移’的地步了。”甄士隐、林公听了,便求仙师的方略。吓得薛蟠、贾琏、贾环、贾蓉四个人面如土色,不知又是怎样的治法,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二堂背后的凤姐、平儿、尤二姐、香菱、秦可卿、胡氏听了也都唬得改变朱颜,心头突突的乱跳起来。林黛玉忙回过头去往四边一望,只见宝玉站在宝钗的身后伸舌儿。他便从人空里挤了过去,将宝钗的衣襟一拉,附耳低声道:“姐姐,你就近悄悄的告诉他一声儿,叫他躲着些儿,再别冒冒失失的出去了。”宝钗听了,也回头看了看宝玉,便向黛玉笑着摇了摇手儿,以示宝玉必不致于如此,教他不必害怕之意。
二人正然捣鬼,只听僧、道二人向林公道:“他们四人虽然秉受的浊气为多,不过其心为物欲所蔽,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这也无庸以刀锯治之。我有一种孔圣枕中丹,乃宣圣在大成宫秘制的。向非人世龟板、鹿胶之类,只须一丸吃了下去,清升浊降,定志生慧,虽不能明善复初,亦断不致再流入下愚。”说毕,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来,取了丹药四丸,每人给了一丸,令其到家临睡时,用无根水服之。贾琏、薛蟠、贾环、贾蓉四人这才放了心,一齐上来拜谢。二堂背后凤姐、香菱、秦氏诸人也都放下心来。
宝玉见办完了公事,便也走了出来。只见僧、道、甄士隐三人起身告辞。林公不敢强留,致谢了一番,率领贾琏、宝玉等送出庙门,飘然而去。
这里,贾母听得远远有鸡叫之声,忙吩咐外面套车伺候。
只见鸳鸯领了李纨也来了,同凤姐诸人一齐拜谢告辞。贾母、贾夫人送至大堂,只见林公正在丹墀上让贾琏、宝玉等骑马,贾琏、宝玉等再三不肯,都把马拉到仪门外,这才上马而去。
李纨、凤姐等又拜谢了林公,林公也站着说了几句客套,看着他们上车去了,这才和贾母、贾夫人回后去了不提。
且说荣宁两府的男女并亲戚诸人,出了城隍庙,一路车马辚辚,灯笼火把,及至各自到家已有丑末寅初的时候。贾琏、贾环、贾蓉、薛蟠四人到家后,各将孔圣枕中丹如法服讫。因夜间劳苦,一觉直睡到已牌时分。醒来只觉心境光明,神清气爽,回思一往所行所为,殊甚愧恨,真如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矣!
再说宝钗、黛玉同住怡红院,也因昨夜劳倦,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二人连忙梳洗才完,正欲到王夫人处请安,只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走来禀道:“二位姑娘快梳洗罢,才刚儿侍书从这里过,说史大姑娘自从庙里回来,刚然睡下,就发起烧来,这会子病的人事儿不省了。三姑娘害了怕,打发侍书告诉太太去了。”钗、黛二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正欲追问情由,只听宝玉在帐子里问道:“怎么的,史大妹妹病了么?宝姐姐、林妹妹你们俩人先到秋爽斋看看他去,我穿了衣裳随后就来。”
钗、黛二人听了,便留下紫鹃服侍宝玉穿衣,带了莺儿刚走出怡红院的月门,就瞧见侍书、玉钏儿搀了王夫人从那边来了,钗、黛二人见了,便止步等候着。王夫人到了跟前,一齐问安。
王夫人笑道:“你史大妹妹平日生的本就壮实,从来轻易没听见他害个病儿灾儿的。昨儿从庙里回来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病的人事儿不省了呢?”宝钗道:“我们也是才听见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正要瞧她去呢。”黛玉道:“太太该把王太医传来,给他诊诊脉就知道他是什么病了。”王夫人道:“我已经差人告诉你琏二哥哥去了,咱们先过去瞧瞧他。
”说着婆媳三人一齐来到秋爽斋。
只见湘云睡在帐子里,脸上烧的就和胭脂瓣儿一般,口不能言,惟有两眼直瞪而已。探春坐在旁边流泪。王夫人见了也觉伤心,用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摸,烧的火炭儿似的。忙问道:“大姑娘,你到底觉着是怎么了?”探春道:“我问了他一早起,连一声儿也答应不出来,已经不能说话了。”宝钗道:“三妹妹,你同他昨儿回来,到底知道他是什么病呢?”探春道:“昨儿我们回来还坐着喝了会子茶才睡的。我见他无精打彩的那个样儿,我就问他说你怎么了?他就淌眼抹泪的,总不肯说,后来见我问的紧了,越发哭起来了。我也不敢尽自再问,只得劝着,大家睡了。今儿早起,我已经起来梳完了头了,还不见他起来,我教翠缕叫了他一遍。谁知道那个胡涂虫竟没看出他姑娘的病,倒说姑娘昨儿熬了眼了,让他今儿多睡一会子罢。
后来还是我不放心,亲自揭开他的帐子看时,已经病的就是这个样儿了。”王夫人听了才要说话,只见侍书进来禀道:“宝二爷带了王太医来了。”探春、宝钗、黛玉三人忙自回避去了。
王夫人命人放下帐帘,将湘云的两手用枕头托在帐外,吩咐请王老爷进来。宝玉听了,忙拉了王太医一同进来。先给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答礼毕,便请王太医坐在杌子上诊脉。王太医不敢正视,偷眼将湘云的玉腕端详了一回,就知是着己的内眷。轻轻的诊了两手的脉,便起身趋出。到了书房,悄问宝玉道:“大凡医家看病,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今病者在帐内,自必是要紧的内眷。望、闻二字是无庸议的了,若再不问,则是独凭切字治病了。请问病者究系何人,尚望明示,以便开方立药。”宝玉笑道:“这就是史侯爷的侄女,我们老太太娘家的孙女儿。”王太医道:“这位姑奶奶不是去年孀居了的么?”宝玉道:“正是。”王太医点点头儿道:“据我所诊的脉上看起来,并非风寒外感,乃是情欲内伤,心有郁结,急火上攻,以致痰迷了关窍。所以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治宜以开郁顺气为要。”说毕,提笔立了一方,递与宝玉道:“吃了这剂药能够说出话来,那就无碍了。”说毕,告辞而去。
宝玉送了回来,拿了药方仍到秋爽斋来。刚一进门,早见有探春家差了个老婆子来,说因家中有事,要接探春回去。王夫人因湘云病势沉重,晚上无人照料,正在踌躇,见宝玉进来,忙问道:“你史大妹妹的病,王大夫说什么来,可有妨碍没有?
”宝玉道:“他说并非感冒,乃是心有郁结。他开了个开郁顺气的方子,说吃了这服药说出话来就好了。”说着,便将药方儿递与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便命宝玉速差人去取药,宝玉接了方子,揭起帐子来把湘云又看了一看,这才去了。王夫人叹道:“这个孩子,素日豁豁达达的,怎么心里又有了郁结了呢?这会子偏偏儿的三姑娘家又差人接他来了,又不能不教他回去。
今儿晚上可教谁在这里照应他呢?若说连史大姑娘也送回家去,你们看看病成这个样儿,可怎么往人家家里送呢?况且他们家也没他的个着己的人儿,怎么都是这些挠头的事儿呢?”宝钗道:“太太不必焦心,晚上我搬过来就是了。”黛玉道:“宝姐姐,你有小哥儿,夜里吃奶不大方便,不如我搬过来省便些儿。”王夫人笑道:“不拘你们俩人谁过来一个,我就放了心了。”说着,只见探春穿了衣服走来,又把湘云看了一看,向王夫人道:“云妹妹吃了药,若好些儿,太太可差人给我个信儿,我好放心。既是家里有事来接我,我也早些儿回去才是呢。
”于是,王夫人送探春到大堂外,看其坐车而去。
王夫人回到上房刚吃了早饭,又要过来看视湘云。只见宝玉从外面笑嘻嘻的跑了进来禀道:“太太,那边大娘带了我二姐夫来了。一来负荆请罪,二来亲自坐了车接我二姐姐来了。”
王夫人听了不胜诧异。宝玉遂将昨夜僧、道作法,将孙绍祖剖腹洗肠之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不胜之喜,连忙迎了出来。
只见邢夫人领了孙绍祖进来,彼此请安问好毕,让进上房归坐。
邢夫人不等孙绍祖开口,先替他将昨晚梦中被城隍捉到庙里,被一僧两道剖腹挖心,更换了肠肚,如今负荆请罪,接迎春回去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不胜欢喜,更复婉言解慰了一番。
于是,邢、王二夫人同宝玉引了孙绍祖到紫菱洲来见迎春。真也奇怪,孙绍祖一见了迎春,那一番和蔼缠绵的光景,就如宝玉见了黛玉一般,倒弄的个迎春反觉害起臊来。宝玉和邢、王二夫人都暗暗称奇。便命宝玉陪着他吃了饭,命绣橘服侍迎春换了新衣,送他夫妇两个双双的回家去了。
再说林黛玉在秋爽斋送了探春回后,便催着紫鹃、翠缕二人把药煎好,命翠缕抱了湘云起来,揽在怀内,摸了摸牙关尚未甚紧,忙命紫鹃用手帕子接着湘云的嘴,自己用匙子将药慢慢的替他灌了下去,仍旧轻轻的放倒,盖好了被儿。约有申末酉初的时分,只见湘云脸上的颜色转过来了,烧气也减了些儿,正欲差人告知王夫人,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道:“妹妹,太太教我来瞧史大妹妹来了,不知这会子好些儿了没有?”
黛玉道:“烧气退了些儿了,脸上的颜色也好看些儿了。”宝玉听了,便走到跟前,将湘云的面色细细的端详了一回,因看的忘了情,便顺手来揭湘云的被窝。黛玉见了,忙一把将宝玉的手推开,低声道:“你怎么越发学的没道理了,你还当这是小时候儿么?亏了翠缕没在这里,倘若明儿云儿好了,知道了,不说你没道理,还要说我没人样呢。”宝玉笑道:“这是我偶然看的忘了情,只当做你和宝姐姐,那里是有心呢!才刚儿宝姐姐原也要来的,因为桂哥儿撒了泼,所以不能来了。”黛玉道:“你回去告诉宝姐姐,说这里有我呢,教他不用来了。这会子也不用给我送铺盖,这里有三姑娘的呢,只教紫鹃把我的绛色小泥儿的领衣带来,怕晚上凉。你就早些儿过去告诉太太去罢,也就不用再来了。”宝玉听了,把眉头一皱,道:“早起正经人家宝姐姐要来,你偏要抢着来,当着太太可教人家怎么说呢?”黛玉听了低声啐道:“你这是个什么话呢?宝姐姐现有桂哥儿,我来也是一样罢了,难道你就一天儿也离不得吗?
”说的宝玉无言可对,咕嘟着嘴坐了会子,也就讪讪的回去了。
晚上紫鹃拿了领衣来,黛玉便命将探春所用的被褥就铺在湘云的身旁,以备夜间便于照料。又命紫鹃、翠缕二人就在下边榻上睡,便于呼唤。当下无事,也就大家关门睡了。
约有二更时分,史湘云忽然醒转过来,觉得身旁睡着一人,只当还是探春,“嗳哟”了一声,叫道:“三姐姐。”黛玉方在朦胧之际,耳内忽听湘云叫了一声“三姐姐”,不胜惊喜,就知道是他把自己误认做探春了,也就故意的含糊问道:“妹妹,你这会子心里明白些儿了么?你素日是个最旷达的人,怎么就得了这样一个怪病儿呢?”湘云听了流泪道:“三姐姐,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昨儿咱们在林姑老爷庙里,你看宝哥哥和林姐姐他们俩人,生生死死的闹了一场,到底成就了良缘,托赖着他们的福气回生了多少人。这如今也都是成双作对的,连珠大嫂子守了这些年的寡,昨儿老太太还教他和大哥哥的魂灵儿亲热亲热,想来他们都是前世里烧了高香的,难道我就烧了几十辈子的断头香不成?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头的结果,你教我心里怎么不难过呢?昨儿晚上回来,我越想越活的没个趣儿了,不知怎么心里一糊涂,就再连人事儿也不省了。咱们姊俩一块儿住了这些日子,我也知道你的为人,我才肯把告诉不得人的话对你说了,你可明儿千万莫要告诉别人。宝姐姐呢,还老实稳重;那个颦儿和凤丫头,都是嘴尖舌快的人,没的教他们听见了,又该当个笑话儿打趣得我了。”黛玉听了,忍不住的大笑起来,道:“云儿,你看我是谁?这可不是我嘴尖舌快的打趣你,可是你嘴尖舌快的自己供出来了。”未知湘云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